《遗梦江南》提缇

6、第五章

　　洛临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脑袋昏昏沉沉的，某些记忆模模糊糊，她以为夏韵又下了蛊。她忽然想起夏韵昨晚不明不白的话，兀自害怕起来。她害怕世界上又莫名其妙地少了个人。

　　“韵……韵！韵！”她赶忙搜寻着女子的身影，然而这空寂的房间里除了她自己慌乱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夏韵并不在这屋里。

　　洛临的心对于危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于是今日，高傲的优等生频频出状况，作业没有带到学校被老师批评，上课心不在焉而面对提问一脸茫然。心思忐忑地挨到下课，连今天布置的作业都没有记录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

　　“尿憋太急了么？”老师拾起教案，看着她跑出的后门，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嘴角却浮起一抹嘲笑，然后慢悠悠地从前门走出。

　　洛临一直跑到走廊的另一端，那里的教室，是该有洛泽的。

　　她紧张地站在门外张望，教室里的人或站或坐，偏偏就是没有洛泽的影子。她心跳如鼓，又来来回回在教室里扫视里好几遍，生怕自己遗漏了。

　　忽然间，视线被挡住了。“同学，你找谁呀？”对方倚着门问。

　　洛临抬起头去看男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洛泽来了吗？”

　　男生挑起一只眉毛，打量着女孩窘迫的脸，心想要耍耍她，于是问：“你是间谍还是花痴？”

　　洛临却没有丝毫玩闹的心思，她努力撑大眼睛，仍抵不住一波一波袭来的困意。琐碎的场景在她四周浮浮沉沉，又微微耳鸣，她无暇去理会，而是急切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来了吗，今天？”

　　男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她觉得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她看着男生蠕动的嘴唇，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她却认定男生在说：“没有。”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吓人，男生一边惊讶，一边飘忽着眼珠子不好意思地说：“好吧，我错了，今天不是愚人节。其实他就是给叫去办公室了而已。”

　　耳鸣消失了。

　　洛临有些神经兮兮地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直往办公室跑去。她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多余的关心反而会害了洛泽。可是，她自私地想，只要见到他好好的就行，至少让她摆脱这不安的心情。

　　一早上就故障的脑子，又玩起了记忆穿梭的游戏，连贯的记忆被切成一截一截，零碎而杂乱。画面像是古旧的黑白电影，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模糊地落在窗纸上，在摇曳的烛光中，暧昧不清。而她仿佛记得那扇窗子后面还有另一个女子，也曾哀怨地望着。

　　楼道怪异地扭曲，像是通往九幽地狱之路。在终点，成颗粒状泄下的白光中，男生和老师一并站着，默默地看着她。

　　洛临努力拼凑起那天洛泽的摸样。依旧是温润的眼，平和的神色，干净的轮廓，楼梯口的男生就是她自私地要去关心的人，他就分毫不差地站在她视线的对岸。她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安心地坠落。

　　*****

　　昏暗的楼中，晃荡着一双绣花鞋。再往上，是成片的阴影，将女子的容颜深深覆盖。

　　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去，几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无论我如何叫唤，如何用力地摇晃她的身体，那依然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切皆因我而起。

　　白衣少年拉起女孩纤细的手，在莲花池畔，半是戏谑半是情深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女孩的脸霎时红如天边的云霞，然后在泛黄的纸页上，渐渐褪尽笑颜。眉眼依旧，却只剩下一片凄凉，如同将凋的花朵。我一下子把她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夏韵！

　　“之柳，他日你若记起我来，只要记得，我是被你的绝情逼死的……”

　　我向她跑去，胸口又猛烈地疼痛着，而那身影却混沌起来，很快只留下一个漂亮的轮廓。我瞪大了眼睛，生怕她消失不见，可是她却幻化成另一种摸样，似曾相识——

　　*****

　　——洛泽！？

　　洛临猛然睁开双眼，男生特大的脸就在咫尺之内。他正端详着她的睡脸，忽然撞上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慌忙心虚地收敛视线，退回到他的位子。双颊通红。

　　“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洛泽尴尬地笑笑。

　　洛临却依旧停留在迷离的梦境中，惊讶地不能回神。原来她一直梦见的那个不幸的女子，不是她自己，而是夏韵吗？这是夏韵对她下的蛊，还是她潜在的期望，或是真相？她越发迷糊起来，目光直直地射向因为尴尬而略显聒噪的洛泽，打量着他在阳光中耀耀生辉的肩线。

　　“你刚刚在楼梯上晕倒了，医生说你是中暑了……”

　　“是老师背你过来的，不是我……”

　　“对了，你不要紧吧？”“你没事吧？”

　　两人都微微怔忡。他们居然默契地异口同声。

　　看见洛泽疑惑的目光，洛临抿住了嘴唇，她知道对他来说，她说的话突如其来，没头没尾。再稍稍想起来自己在楼梯上晕倒的事，她不禁为自己的狼狈而害羞。

　　洛泽像是理解了般，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含糊地笑了。

　　放学的时候，洛临又看见了洛泽。校园有时是这样，你不认识对方的时候，大得如同汪洋，船只总是不会轻易遇见；当你认识对方以后，就小得只剩方寸，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依旧惦记着夏韵“不要和他见面”的警告，却还是偶然地在拐角看见了他清晰地侧影。

　　当时，洛泽优雅地靠在墙上，侧脸是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的英俊，惹得一群女生频频探头，或嫉妒或羡慕地盯着那两个向他请教问题的女生。他认真的表情竟然让洛临心中有些酸涩。

　　洛临的脑子不由臆想出一个画面：明媚的阳光下，学子与学子热烈地讨论着某个难题，难舍难分。她马上反应到一个词“才子佳人”。稍纵即逝的他和她的脸，也令她迅速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仿佛她的心思正赤~裸地曝露在大众的眼底，忍不住羞愧起来。

　　在她正想绕行避开洛泽时，他看见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他笔直地向她走来，手中是用年历纸重新包过皮的笔记本，上面勾画着褪色的形同腊梅的花朵。他含笑着说：“你也许需要。”

　　本子里有她缺席的物理课堂笔记。但还有一层深的意思，被她遗忘的往事一时明朗了起来。她居然会忘了这个名字，当时年幼无知，她还跟他说，洛泽洛临，多像兄妹的名字，他们会不会其实是走失的双胞胎呢？

　　她抬起头来，却没有洛泽所意料的惊喜的表情，反而是满脸冰冷地将本子又推还到他手中，漠然地说：“我不需要。”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知道了是旧时，才越不能安宁。她珍视的人，无一有好的结局。那一瞬间被挑起的柔软的情绪，马上被杀得片甲不留。

　　背后落下的是炸开了锅的人群和那众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忧郁王子。明天开始，她又要加新闻了吧，她的自大骄傲又会被大家唾弃一阵子了吧，而洛泽也会以为她是惺惺作态的虚伪女孩了吧……这么想着，她居然感到了许多的落寞与不甘，违背了她最初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