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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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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大将军府里,海棠斋主人的房门紧闭,只有一丝余光透过轩窗,照在拨步床内佳人的脸上。
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少女脸色苍白,秀眉微皱,睡得并不安稳。
院子里,青黛提着食盒,拧着柳眉,语带担忧压低声音询问。
“姑娘醒了吗?”
白芷闻言猛抬头,小跑到青黛身边,恹恹朝她摇了摇头。
接着气愤道:“都怪齐公子!从含晖园回来后,姑娘就一直闷在屋子里,滴水未进。”
“青黛蹙眉迟疑片刻,抬手拍了拍白芷示意她跟上,接着转身走向屋内。
青黛轻轻推开门,把食盒搁在桌上,又叮嘱白芷点盏小灯,才掀开珠帘,走向拨步床,放柔声音,“姑娘,姑娘醒醒。”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不甚清醒,皱着眉,模糊不清地呢喃,“别……别……别烧。”
这时,白芷将烛台远远放在案几上,也走到床边,俯身仔细听了听,看向青黛,担忧道:“青黛,姑娘说什么烧啊烧的,别又是做噩梦了。”
青黛拍了拍她的头。
“醒了。”冷冷的声音透出一丝喜意。
白芷闻言惊喜转过头,就看见她家姑娘躺在床上,偏着头,瞪圆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也没有别的动静。
“姑娘,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白芷被看得脸红,又凑近了点,疑惑歪头,下一秒就被人捏住了脸包子。
“白芷,”赵念之松开了手,起身坐在床上,震惊且疑惑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过,又落到眼前人身上,“青黛。”
赵念之碾了碾手指,尽管难以置信,但有别于梦中的真实触感却不容忽视。
她竟然死而复生了,甚至回到五年前。
“小姐,梦见什么了?刚才一直说什么烧啊烧的。”白芷揉了揉自己的脸包子。
她心神一滞,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做噩梦了吧,我记不清梦到什么了。”随即脸上勉力漾出一个笑,看着白芷讨喜的圆脸,问道:“今天是同光十五年二月初二?”
白芷愣愣点头,谢夫人过世后,姑娘总是郁郁寡欢,很久没有这样有生气了。
赵念之记得很清楚,前世同光十五年上元节,她过完生辰之后,阴差阳错下,知道了身世和她娘自焚的隐情。
二月初二,她和齐宴约见在含晖园,出口就是一番诛心之论后。
不顾齐宴的挽留,在挣扎中扎伤了他,离开时还把那支染血的海棠花簪扔在他脚下,万万没想到那居然是两人见得最后一面。
那次分别之后,齐宴前往白麓书院求学,而她则成了顾珩的太子妃。
此后五年,直到她离世他们都不曾重逢。
她在东宫过得浑浑噩噩,虽不快活,却也算平静,但她没想到会遇到裴满青这个疯子。
不错,这位在她眼里又痴又癫,简直就是个疯子。
裴氏家学渊源,裴太傅本人德高望重,所以赵念之幼年曾在裴氏族学待过几年,也正是在裴府认识了齐宴。
裴满青身体孱弱,不良于行又吹不得风,并不大去族学听讲。故而赵念之在裴府只和这位太傅嫡孙打过几个照面,不至于连主人家都认不出罢了。
后来只听说,裴满青远赴陈国求医,当时她还满腹感慨,盼着这位同窗顺利找到那位在外云游的萧神医。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裴满青痊愈归来后,第一件事是把她从东宫掳走。
离京后,裴满青直奔他的母族平阳,被软禁他的地盘上,她绝无可能逃脱。
被软禁一年后,听他无意中说漏嘴,她才知道一年前顾珩曾自请到平阳治水,赈灾时被大水冲走,至今了无音讯,今上也正属意三皇子顾璟继任东宫。
赵念之知道她病得愈发重了,听到顾珩十死无生的消息,心里也掀不起波澜。
在东宫赵念之尚且不愿意求医问药,如今依附于裴满青,她更是强撑着在裴满青眼皮子底下举止如常。
偶尔被他察觉有异,也被她借身体羸弱敷衍过去。
等他发现叫不醒午间小憩的赵念之时,才陡然清醒。
油尽灯枯,药石无用时,她也无半点忧惧,唯一烦闷的大概就是每日的汤药和饭食。
毕竟裴满青会先神色淡淡,语气温柔威胁她:
“不喝药可以,不用膳也行,等你死了之后,我便将你烧成灰,和着酒喝下去。”
接着神色又变得阴鸷,捏紧她的手腕,咬牙切齿,“你死了,也休想摆脱我。”
赵念之望进他漆黑的瞳仁里,察觉这个疯子没有开玩笑,被吓得不轻,只得埋头讪讪喝药,错过了他眼底的无助。
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好好喝药,见缝插针叮嘱裴满青:她死后,务必不要把她烧成灰。
她怕的当然不是火葬,她怕的是裴满青这个疯子真的把她的骨灰和着酒喝了,这和挫骨扬灰有什么区别。
赵念之不禁想,她罪不至此。
她记得她死的那天,平阳飘着鹅毛大的雪瓣。
弥留之际,她仿佛听见他问“恨吗”,她哪有心力谈爱恨,只装作没听见,用力抓住他的手说:
“让我入土为安吧。别……别……别烧”成灰了。
赵念之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顾珩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对他,她总归是有些亏欠的。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手脱力垂下时,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嗤笑。
回过神,她目光落在两个丫头身上。
青黛人狠话不多,是个能医会武的冰美人,是大哥沈云灿放在她身边的大丫鬟。白芷胆大心细,一张圆脸软软糯糯十分讨喜,是她自己在一众丫头里选的。
前世,两人都陪她到了东宫。顾珩和她双双失踪,也不知道这两个丫头后来归宿好不好。
总之,这一世她会照顾好她们。
把前世回忆一番的赵念之,在两个丫头眼中不过是愣了会神。
“姑娘,齐公子……”圆脸小丫头取过兔绒披风,搭在赵念之身上。
“白芷。”青黛不赞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摇头。
“姑娘,”白芷被打断后一愣,顺势换了个话头,“要不要用一碗鸡丝面。鸡丝面好克化,夜间也不会积食。”
赵念之摸了摸瘪瘪的肚子,点了点头。
她坐在桌边,接过白芷从食盒中拿出鸡丝面,拿筷子搅了搅,心中思忖:
这个时候她们大概还以为她和齐宴两情相悦,顾不得突兀她先开口提了提:
“我向来只把齐宴当亲哥哥看待,你们两个,”她停顿片刻,“以后不许将我和二哥凑成一对。”
一来齐宴在国公府行二,二来她在将军府已经有了大哥沈云灿,所以她自幼就管叫齐宴二哥。
果不其然,白芷满脸听到天方夜谭的不解。
小姐和齐公子不是都谈婚论嫁了吗?怎么突然变成兄妹了?
而青黛听到赵念之的话,只是脚步一顿,若无其事从匣子里抽出安神香点上。
安置后,白芷站在门外,看着青黛拉过屋门,欲言又止,刚要开口,就被青黛拍了拍头。
“别问。”说完拉着白芷朝厢房走去,“我不懂。”
两人从走廊传来的声音渐渐变小……
漆黑的天空,只能虚虚看见一弯新月的轮廓,庭院里四下寂静。
赵念之睁眼躺在床上,感叹造化弄人。
世人皆求的人生重来,于她连鸡肋都算不上。
前世,她被裴满青的纠缠耗尽心神,无力深思。
如今细细想来,东宫哪里管得过来平阳赈灾的事,顾珩恐怕是发现了裴满青的马脚,借赈灾之名到平阳查探。
想起前世他为她客死异乡,不免心绪复杂。
前世连朝官都说“太子对赵氏女是有几分真情的”,但赵念之知道顾珩对她大抵是不止所谓的“几分真情”。
前世她大将军继女的身份本来是够不上太子妃这个位置的,可她凭着赐婚做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婚后顾珩更是对她迁就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而她对顾珩的情感就复杂了,因为他的脸,她也是有几分浅薄的喜欢的。
可是在东宫的两年,她那几分浅薄的喜欢也掺杂了厌恶甚至是恐惧。
两年同床共枕,她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爱意底下的暗色。
他何尝不能看出她不爱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大概她重生的意义就是今生和顾珩互不打扰。
——他加冠御极,她盈缩卷舒。
***
柳垂阡陌,风吹杨花。
赵念之早早让人套了马车,卯时初离府,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到了郊外的墓园。
打理完谢夫人的墓之后,一身素衣的赵念之站在香案前,远远隔着袅袅白烟和煌煌烛火,凝望着石碑,瞳孔慢慢失焦。
谢夫人的墓按她的遗愿建在城郊墓园的柳树下,并不华丽,朴素得不像大将军夫人的墓,石碑上也只有寥寥数语:
谢菱之墓。长女赵念之叩立。
——她不是谁家的女儿,也不是谁家的夫人,仅仅是谢菱而已。
赵念之披风下的手不自觉,攀上右臂,摩挲着上面的疤痕,旁人都以为那是她冲进火场救谢夫人时,不慎烧伤的。
谁能想到那是她娘将她的手按在火堆里留下的疤呢?
她至今还记得她闯进火场,找到谢菱时的场景:
谢菱未着粉黛,披散的青丝微微扬起,一身浅色寝衣,神情不见一丝慌张,静静立在张牙舞爪的大火里,红色的焰火映照在她脸上,衬得她整个人绝美妖冶、动人心魄。
赵念之怔了一下,顾不得许多,拉过谢菱的手,就把她往外拽,却反被她将手按在烧红的桌沿上。
她额头登时冒出豆大的汗滴,疼得说不出话,也挣扎不开,瞄过谢夫人同在火里的手,下意识看向谢夫人,她神色从容,不见一丝痛色。
谢菱蛮力捏过赵念之的下巴,凑近了直勾勾盯着她。
“要么自己逃出去,要么陪我烧死在这里,懂了吗?”
说完甩开赵念之的手,冷冷开口,“滚吧。”
没有看被甩得俯趴在地上的少女一眼,她背过身,从容地走向那片骇人的红色。
赵念之捂着手臂,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她当时想,只要找到人,一定就来得及,来得及把人救出去。
可是等她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被烧塌了的夏昙居。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赵念之感觉自己有些想吐,迈着轻浮的步子往前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朝青黛伸手,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她看到了谢菱的手书,上面只交代了两句她的身后事,并无只言片语提及赵念之和大将军沈晋。
那年她十二岁,金钗之年却落下了怕火的毛病。
在尚不知道何为承欢膝下时,就已和唯一的血亲天人永隔。
她心疼地想,听说这世上最痛苦的死法就是被活活烧死。
赵念之眨了眨微微湿润的眼,三年后的今天,即使得知那些许隐秘,她依然无法释怀谢菱的自焚。
“回去吧。”她转过身,拢了拢披风。
白芷、青黛撑着伞靠近了些,三人慢慢往外走。
“姑娘!”
白芷突然惊呼一声,青黛柳眉微皱。
“白芷!。”
赵念之诧异抬眸,望见马车旁的颀长身影时,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