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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庆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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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巴市,山中正下着小雨,新安装的路灯在雾气中发散出萤火之光。
岑静山正走在回玉台观的山路上。
玉台观有千年历史,依山腰一处山洞而建,选址独特;山脚下的小坝山茶园和天然的地热温泉,使得这个远离市区的郊区被岑家收购,用作度假酒店的开发建设。
岑静山七月抵达时,项目建设已经推进末期,于是他在酒店正式开业之前休了一次长假,恰逢年前资助修葺的玉台观整修完成,道长请他过来小住,虽然交通不方便,但胜在人少清净。
他一个人搬进来,住在观里西侧楼新修的套房里。
新打的柏油路还未投入使用,原有的山路崎岖,弯弯绕绕,汽车无法通行,只能停在山脚步行上山。
岑静山撑着伞艰难行走,泥巴点子随着抬腿的动作溅得很高,打在裤腿上,弄脏了早晨新换的鞋袜。
心中抱怨时,忽然听见身边的茶地里有什么东西在攒动。
——是山中的老鼠跑出来啃食茶叶吗?
他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小姑娘背对着自己,安安静静的俯蹲在茶树丛里。
春元正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来人。
她的脑子里正在放一场烟花,这些小小的茶树苗化作一只只妖精,煽动着翅膀,四处避雨。
雨水在她们的身上洗刷出彩色的水痕,她听见茶树精不停喊疼。
她路过时,被刺耳的叫唤声折磨得头晕耳胀,只好蹲下来,伸长了胳膊为她们挡雨,希望能缓解身体的不适。
在路人眼中,只能看见她安静地蹲着,用身体掩护着一小片新种的树苗。
至少在岑静山眼中,女孩的行为怪异。
他又朝前靠近一点,将伞向她偏过去,从侧脸认出这是师父们经常提起的,那位长住在观里的小香客。
——观里的师父们都对这个少言少语的孩子感到好奇。
她每日到点吃饭睡觉上课业,做功课也很认真,会帮后厨择菜或者布饭,早起洒扫庭院,其他时间时往往不见人影。
在玉台观已经住了小半年,和大家主动说话的频率少得可怜。
不过大家都不在意就是了,出家人不造别人的口业。
春元正盯着大雨砸出的小洼地发呆,好一会儿没动静。
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不知道过去多久,耳边的肿胀感才逐渐消散,脑子里的画面也慢慢停止了播放。
起身转头,就看见前面站了个人,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她笼罩。
她只到他的腋下,不得不仰着头看。
是一个男性生物,梳着一个漂亮的混元髻,白玉般的的手撑着一把好看的伞,微微地向她倾斜着。
她诧异,哪里来的东西,是人吗?直起身轻轻避开偏过来的伞,警惕地打量着他的来意,她的职业素养不容置喙——虽然她已经离职快一年了。
岑静山因为她突然站起,差一点没有稳住脚跟。
眼前的女孩有一双氲青色的三白眼,雨水顺着睫毛滴落,眼白处爬上细密血丝,充血严重。
身量小小的,气息被四周的雨水冲洗透彻,同山中的雾气融为一体。
唇因为方才太过用力,咬破了皮,破口处呈现鲜艳的血红,使得周遭的味道更加诡异。
深山黄昏,雨水绵绵,大雾弥漫。
谷风夹杂着雨丝刮过岑静山的耳廓,顺着脸颊滑入温暖的脖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毛孔,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最近听师父们说过的事情。
农忙季节,偶有野物闯入人类的居住地,偷食山下村子豢养的家禽,他又想起村民口中流传着的山中猫妖的故事。
——那猫妖扮作人类的样子,装得一派天真无邪,专以吸食人的精气为生。
女孩儿的湿发贴着巴掌大的脸颊,皮肤因为长时间雨水的浸润,白净通透。
不知道是皮肤太薄还是血管太突出,他可以看见自她的脖子向上蔓延的青色血管。
安静沉默。
一双扇形吊梢眼,眼尾微微高过眼角,墨黑的眼珠盯着自己,却又没有对上焦。
她生得不算艳丽,但放在人群里的气质是独一份,使人在冬日里闻到夏季常用的花露水。
山中日光昏暗,岑静山差点以为眼前的女孩是一只妖精。
他正陷入头脑中设想的千万种可能时,听见这白得发冷气的小妖精,用有些虚弱的语气开口说话。
——“我不用伞....我已经淋湿了,用不着。”
“……”
她怎么了,这样说话,是他表现得不够温和吗?
岑静山转而担心起来。
他说,“我觉得你能用得上。”想了想,又说:“一起回去吗?马上要吃饭了。”
岑静山住进来已经一个多月,知道这个女孩从来没有错过饭点,也从来没有浪费食物。
师父们为此都很欣慰,道馆整修期间,厨房人手很少,临时招来义工做饭,那段时间里再奇怪的饭菜她都吃得干干净净。
是个好孩子——道长们一致这样认为。只是不爱说话,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春元不作声,站到伞下,轻轻颔首,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
伞足够大,两个人都默契地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这个时候,岑静山也顾不得躲开泥水。
总之是已经脏了。
这边的春元微微打了个哆嗦,开始懊恼自己刚刚做的事情。
是真的人吧,她已经恢复过来了吗?
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睡前记得联系朴医生,说明今天的状况,到底她还是有些后怕。
妖精们可不能常来,不然她迟早得疯掉。
“今晚厨房做炖萝卜。”身旁的陌生男人突然开口,没头没脑地。
其实是岑静山突然想起来,今天中午刚送来一筐萝卜——他出门时正好看见工人在石阶上卸货,又想到师父们聚在一起讨论过的关于小姑娘的事情。
也许是听得多了,她爱吃萝卜这件事不经意间就被他记住。
有位小道长说,轮到后厨做炖萝卜的时候,她总是盛上一碗萝卜,少吃小半碗的米饭。
应该是她很爱吃的菜。
“一会儿多喝点热汤,驱寒,山上没有诊所,不要感冒。”
他开口轻轻柔柔地,顾及身高的差异,稍稍侧过身子靠向身旁的小姑娘。
温热的气息像蝴蝶的翅膀拍在她的脸上。
哎呀,热热的——
她很不习惯陌生人的接触。冷冷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次对话的内容。
把身体悄悄挪远后,春元觉得舒服多了。
岑静山不着急这一会儿就把话说完。
她明显没有交流的意愿,紧紧抿着嘴,步子走得快。
他们回到道观里的时候,晚课已经结束,正好开饭。蔬菜的味道,米饭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你洗澡换身衣服,我让布饭的人给你留一份套餐。”岑静山收起伞,拍打身上的雨水,说道。
春元回到熟悉的环境就习惯性地放空,她轻轻地舔了舔嘴唇,接受这个安排。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碍于嗓子干痒,又因为淋了很久的雨,且还未从下午的突发情况中缓过来,只能小声地开口。
——“谢谢……萝卜要多一点,腌菜也要多一点。”
岑静山被她的叮嘱逗到,真的一点也不客气。
原来腌菜也很爱吃吗?他想起来,那是用辣子和盐巴浸的萝卜干,在心里发笑,这么爱吃萝卜。
什么妖精爱吃萝卜?兔子精吗——不对,兔子吃的是胡萝卜。
他面上不作声,学着小姑娘的样子点头答应下来,抿嘴低笑,唇边扬起好看的弧度。
春元收拾好后,雨已经停止,太阳探出头来,照在红木雕砖的回廊上,她感到一丝的温馨舒适。
到饭厅到时候,只剩下零星几个游客在用餐。
她正找着岑静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向她走来。是平日里最爱找她唠嗑的年轻小道长。
“来吃饭的吧,等你很久了。在后厨蒸笼里热着呢,跟我来跟我来。”
周一踩着轻快地步子在前面走着,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春元听不进去他的声音,只在后面跟着他,也走出一副轻快的样子。
真的快饿坏她了,本不着急换洗,只想回来就吃饭,喝上一碗热热的汤水,但是陌生男人的建议是好心。
她不想为了拒绝而说更多解释的话,那一小会儿的考虑过后,于是答应下来。
她觉得这是不会让人伤心的最优解。
小道长从蒸屉里端出萝卜肉汤,小腌菜,煎豆腐,炒青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简单的套餐,暖呼呼的味道。
终于吃上饭的时候,她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小道长坐在对面,热心地介绍今日的伙食。
萝卜炖得耙烂,只用盐和胡椒催出它本身的清甜味道,腌菜也是脆生生的,裹着辣椒和酱油,非常下饭。
她吃得开心,专注到某件事的时候,就很容易忘记周遭的环境变化,包括聒噪的小道长,包括对面走来的人。
—
岑静山一进饭厅,就看见安静吃饭的春元和正在兴头上、手舞足蹈的周一。
两个看起来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性格差这么多。他默默想着,走上前,手中端着一碟刚出锅的炒合菜。
一双宽大的手出现在春元的视线内,放下碗碟,她抬眼看去,原来是那个给她留饭的好心人。
“厨房刚刚做出来,趁热吃。”
春元抬眼看着岑静山,他换了一身衣服和鞋子,头发散在肩膀两侧,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周身温暖干燥。
她将装有合菜的碗拉近,专一地夹着吃起来。
见她没有开口理人的意思,岑静山也没有继续待下去,十分体贴地拉住周一。
“慢慢吃,我们先走。小周,师父们在找你修琴。”
“先生,我上午才清点过的呀…”这样说着,周一就看见向他笑着使眼色的岑静山,只能压下一肚子的欢快,不舍地朝春元说。
“好吃多吃点啊,下次见到了再来找你聊天。”
周一眼中的春元吃饭跟只猫似的,小口小口慢慢地吃,只是食量又不像只小猫,常常见到厨房的金姐给她留的小食,用瓷碗罩在碗柜里,就等她随时饿了找来吃。
感受到小道长的热情,春元又是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去后,继续挑着炒合菜吃起来,没多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碗碟见底,是她对给予食物之人表达喜悦和感激之情的最高手法。
洗干净自己的碗筷,摆放好,又和还在厨房准备法会吃食的金姐打了招呼,春元走出餐厅时,天已经黑透了。
青蛙和纺织娘的叫声从山中传出,回廊亮起暖黄的灯,淡淡照着,不知不觉间,她又盯着侧门供桌上跳跃的烛花犯痴。
手机在这时发出震动,思维被拉回。由于记忆时好时坏,她都将重要的事情提前记在手机上,定了闹钟来提醒自己。
今晚守末师父约了自己在茶室见面。
思绪回到现实,她感到夜寒,紧了紧衣服,拨通医院的电话,朝茶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