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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萨克斯 ...

  •   时绪已近残夏,屈指一算,小殊夫妇安居礐石海岛已有一段日子。清早,他俩迎着清朗的晨风到龙泉岩接冲泡功夫茶的泉水。他俩各注满一个水罐。归途中小殊显得轻松自在,不韦却累得气喘吁吁。小殊想接过丈夫的水罐来提,却又怕丢了丈夫的颜面,只得不时以关切的目光察看丈夫。
      在回“吾庐”途中,他们顺道到红厝街卖茶食。他们时常光顾一家店面仅有三米宽的潮汕糕点店。店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而洁净:绿豆饼用白纸包成筒状,贴上写着黑色墨笔字的红纸。在这品种繁多的茶食中,他们总是对雪白的菊花糕与淡黄的绿豆糕情有独钟。
      买完茶食,夫妇俩缓步朝“吾庐”走去,远远地望见房东蔡姨在院门外悄然而立,不知她已静候几时?
      宾主(谁是宾,谁是主呢)在天井里的石桌椅上落座,小殊忙着将龙泉水煮沸,又将刚买的菊花糕与绿豆糕盛在日本风格的瓷器中,摆放在石桌上。
      茶过三巡,房东蔡姨言明来意:她是为一个租客来当说客的。据说这是位有学问的正派人,要租住天井里那座独立的小屋,那曾是房东的亡夫生前的书房。其夫生前是教授潮剧的“戏先生”,至今书房里还堆积着许多潮剧戏文。据说租客并不在意这些尘封的久已无人问津的戏文,相反,他还对《桃花过渡》、《柴房会》等杰出的潮剧倾慕不已。这未曾谋面的房客对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的古典艺术的推崇,使他获得了众人的好感。再则,为了不妨碍房东在并不宽裕的晚年多一份进账,夫妻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陌生的房客住到“吾庐”中来。
      猎头公司总裁吕系山带着极其简单的行李住进“吾庐”的天井里独立的小屋时,时针还未指向九点,正屋里却已熄了灯,黑洞洞的一片。系山想:那里边住着的不是小孩,就是病人,才会拒绝精彩的夜生活而早早入睡吧。因此在初抵礐石的当天,他并没有与小殊夫妇碰面。
      晨曦透过窗棂投射在系山的卧榻上,树上鸟儿的啁啾声协同金光将这个度假的男人温柔地唤醒。他睡眼惺忪地推开朝向天井的窗户。眼前的所见令他吃惊地睁大眼睛,睡意顿消——一个穿着月白真丝连衣裙,腰肢仅盈盈一握,裙裾上用银丝绣着孔雀的尾翎的女人,将满头乌云似的浓发盘成一个大大的圆髻,把纤长的天鹅颈压得不胜重负似的往前微微倾斜。她正站在古井边,用一个吊桶往井里打水,注入她身旁的另一个大一点的水桶。此时这体态有如仙女的女人背朝向系山,他多么希望她朝他转过身来,看一看她的五官是否精致美丽,能与她妙曼的身姿般配协调,同时又担心老天爷一大早就与他开了个大玩笑,让这女人生就一张夜叉似的丑脸。
      正在踌躇间,正屋传来一个男子丹田气不足的声音:“小殊,我今天穿的衣服你放在哪儿?”
      “哎,我这就拿给你。”
      “仙子”提起水桶转过身来,她的峨眉、星眸、秀气的鼻梁和小巧的下巴共同构成了一个沉鱼落雁的美女的脸庞。
      当小殊走进正屋,系山还久久地趴在窗户上发愣。他想:原来这美若天仙的女子名字叫“小殊”。那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男人前世修了什么德,才享有今生这样的鸿福?
      这一天系山过得全乱了套。他伏在窗框上注望小殊消失的那扇门,直至后来凝视夫妇双双提着空水罐,上龙泉岩接泉水而消失的院门,他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似的纹丝不动。
      一阵手机的铃声将他从白日梦中惊醒,他接听电话,原来是助理打来的。助理禀告了公司的几项主要业务,就一些重要问题的处理方式征求了他的意见,然后关切地问他身体状况可好。他这才想起自己往常八点半到公司上班,比普通员工甚至是保洁员足足提早了半小时。在没去公司的日子里,他也会在上午九时准时致电助理,处理当天的业务。
      才接听完助理的来电,他就看见房东一瘸一拐地走进天井。他诧异地问:“蔡姨,这么早来,有何贵干?”
      房东以更为诧异的表情回答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你让我把附近小食铺的送餐电话给你送来。怎么,你这年轻人的记性竟比不上我这七老八大的人了么?”
      系山为了掩饰窘态,一边接过十来张送餐名片,一边笑着致谢,还一边关切地问:“蔡姨,你的腿脚怎么了?”
      房东像一切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当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的沉疴时,便滔滔不绝地申诉与抱怨起来,同时打听有没有更有效的、更离奇古怪的偏方。
      送走了房东,系山突然意识到,她是他夺取小殊的芳心的攻心战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他坐下来,沉思如何将这枚棋子为己所用。
      当计划周全,他立刻跳起身来,让“跑腿”到他在汕头的家,将他那瓶毛鸡酒立刻送到“吾庐”来。第二步,他不慌不忙地致电女佣,让她把浸泡毛鸡酒的大玻璃瓶用棉布包扎好,交给上门取物的“跑腿”。
      半小时之后,泛着淡青色的治疗老风湿的“圣药”——毛鸡酒已稳稳地放在他的案上。他撕去表面包扎的棉布,用其将落满灰尘的酒瓶擦得锃亮,然后双手捧着大酒瓶,朝房东居住的地方走去。
      看来房东正在搽药酒,满屋飘荡着药酒呛鼻的气味。系山暗香,他来得正是时候。
      当房东得知系山送来的厚礼竟是潮州毛鸡酒时,她感激涕零,说是老天可怜见,让贵人给她送来了治病的圣药,这病可望有好转。系山以高妙的语言艺术,不让话题陷于老人的沉疴中打转,而是将话题转移到小殊夫妇身上。为了不让房东觉察出他正在打探小殊夫妇的消息,他又东一句、西一句地牵扯到岛上的名胜、四时的气候、建于岛上的神秘的精神病院,让他的谈话看起来更像是一席毫未心机、拉杂的闲谈。
      一个多小时之后,系山对小殊夫妇的了解已经像他们的亲朋密友一样清楚了。既然已达目的,系山不愿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立刻告辞了房东。
      回到“吾庐”书房,他在静寂中专心致志地沉思了一阵,直至策划出一个如何吸引、征服、取得这个女人的完美计划,才觉得饥肠辘辘,便打通红厝街一家小食店的电话,叫店里的伙计送来无米果与笋饺,饱餐一顿。
      饱餐之后,系山匆匆赶回家,带走那套举世难寻的围棋盘与棋子,因为它实在太珍贵了,不放心假他人之手带到礐石。
      由于小殊夫妇的就寝时间比常人早,系山将拜访时间定在他们刚吃完晚饭时。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及一条森马牛仔裤,手里托着那套算得上稀世之宝的棋具,敲响了正屋的门。
      前来开门的是不韦,他以好奇而不安的眼神扫视着这个陌生人。
      系山马上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的新邻居,就住在天井里的书斋。我是巅峰猎头公司的总裁,现在正在礐石度假。我听房东蔡姨说,你的妻子是个围棋高手,一时技痒,想来切磋一番。”
      不韦免不了谦让一番道:“内人高手实在称不上,但因为岳父大人生前是围棋教练,受了家庭的熏陶,对围棋颇有兴趣。”
      在两个男人交谈之时,小殊已明了宾客的来意。她的目光被酸机木的棋子盒所吸引,心想:里边盛的棋子的用料必然是上乘的吧。
      不韦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觉得来者不善,但是想到妻子舍弃了工作与全部社交生活,在这终日涛声阵阵、山风不绝于耳的海岛陪伴与照料自己,实在不该剥夺妻子下一盘围棋的雅兴,于是他遏制住内心的不情愿,以友好的态度将系山请进屋内。
      棋盘很快便在日式小几上摆放好。小殊揭开其中一个棋盒盖子,拈起一枚黑子惊叹道:“这是日本三重县熊野市的那智黑石制造的吧?”
      “正是。”系山含笑道,“嫂子请看一看白子。”
      小殊揭开另一个棋盒,再度发出一声惊叹:“这是用宫崎县日向市的蛤贝制成的蛤碁石吧?”
      系山像一个将最珍贵的珠宝展示给一个伯爵夫人的犹太人珠宝商一样,自信地点点头。
      小殊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拈起一枚白子细细观赏它优美的纹理,温润的光泽,感受其适宜的重量与手感。
      对弈的过程,对于棋手而言是一段冥思苦想、惊险搏杀的过程,而对于不懂下棋之道的旁观者,却是一段枯燥乏味、难挨难等的时光。小殊与系山已陷入酣战之中,不韦却只能以观察两人不多的表情和动作来打发时间。他看见妻子每次从棋盒里将一枚白子放到棋盘上,她长长的略带弧形的鬓发便垂下来,几乎触及系山放在酸机棋盘上的手背。不韦忽然迷信起来,想以妻子的鬓发来占一卦:如果妻子的鬓发触及系山的手,那么表示她将因这个棋友而红杏出墙;倘若她的鬓发始终没有碰到系山的手,那么她将永远是他贞洁的妻子。于是时间对于不韦也有了意义,甚至是担心受怕。
      两人的棋艺不相上下,只不过系山的棋风沉稳,而小殊的棋风相形之下显得略微浮躁,疏于防守,最后系山以三目险胜。
      不韦的“占卜”结果显示,小殊是位贞洁的贤妻,所以当对弈的两人发现时间对惯于早睡早起的不韦过晚而表示抱歉时,不韦愉快地接受了致歉,同时建议妻子往后可不时与系山对弈,解除山居生活的单调与愁闷。
      夫妻俩友好地送别了系山。
      系山回到书斋,将贵重的棋具放好。正屋的灯此时恰好熄灭。系山望着漆黑一片的正屋痴痴地想:他们夫妻俩此刻怎么样了?作丈夫的正在发泄自己的怀疑与不满的情绪吗?身为妻子的正在撒娇与起誓来取悦愠怒的丈夫吗?
      这对夫妇至少表面上看上去依旧是恩爱和睦的,小殊也依丈夫所言,隔三岔五地到系山的书斋下一盘棋。每回对弈,系山都会点燃一盘檀香,其用意有三:一是驱蚊;二是计时;三是欣赏其独特的香味。
      一次下完一盘围棋时,小殊的目光掠过虽说单身汉却整理锝井井有条的室内。她在床上发现一支铜管乐器,好奇地问:“它是萨克斯吗?”
      “是的,法国罗林斯的萨克斯。”系山起身将乐器递到小殊手里。
      小殊一边观赏,系山一边介绍这件他有意在此刻让她看到的乐器道:“它属于木管乐器,管体用黄铜制造,因而又具有铜管类乐器的特性。它的音色细腻委婉,清新悠扬,节奏流畅。低音深沉而平静,高音清澈而透明。”
      “能吹奏一段来欣赏吗?”
      “萨克斯适合在清朗的拂晓或宁静的入夜吹奏,在市井喧嚣的白昼,效果就稍逊一筹了。”系山婉转地拒绝道,却又同时巧妙地抛出一个鱼饵道:“今天黄昏,我会在书斋里特地为你吹奏一支曲子,到时请你欣赏。”
      小殊记不起曾听谁说过萨克斯是西乐中最适宜表达爱情的乐器,她羞怯地道了谢。
      黄昏,天井里传来萨克斯独特的音韵,小殊在正屋再也坐不住了,对丈夫说,她要到天井里打一大桶井水沐浴,因为众所周知,岛上的井水有安神助眠的神奇功效。
      小殊提着水桶走向井边,目光却投向书斋有意洞开着的门窗。虽说已是初秋气候,系山却穿着杰克琼斯牌蓝色牛仔长裤,赤裸着上身,用那支法国罗林斯萨克斯吹奏着。这支曲子浪漫的旋律,随夜风而至,其温柔的情怀,感人至深,而通过萨克斯来吹奏,更增添其艺术感染力。
      小殊很想留在天井里完整地欣赏完这首她知道是单为她而演奏的曲子,但不韦走到房门,意在看一看妻子汲满井水了没,她只得恋恋不舍地提起满满一桶井水,回屋里去了。
      整个夜晚,系山的曲子都苦苦折磨着她:那如此熟谂的韵律让人对这首曲子的名字呼之欲出,却又苦苦说不出它的名字。她不得不拿出《徒然草》来,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定。她躺下之后,心里还惦记着那首曲子,直至那首不知名字的曲子伴随她进入梦乡。
      系山不仅在围棋方面是高手,在掳掠人心上也是高手。他于每个暮色四合的黄昏,不多不少只将那同一首曲子吹奏一遍,适可而止,绝不造成审美疲劳。但是这却加重了小殊猜不出曲名的痛苦,让她无论白天黑夜,想的都是这首婉转哀伤的曲子,附带想到演奏的人。
      那天她和丈夫一同上红厝街买茶食,有一个盲人歌手站在路边卖力地演唱。小殊惊讶地发现,盲人唱的竟是系山几个黄昏以来连续吹奏的那首曲子!她对不韦说:“这盲人歌手怪可怜的,我给他五块钱吧。”丈夫应允了。
      小殊快步走向盲人歌手,在他演唱的间隙,适时地问:“兄弟,你刚才演唱的歌曲叫什么?”
      “李香兰的《恨不相逢未嫁时》。”
      小殊一愣,慌忙将一张五元纸币投进盲人用来盛钱的铁盒中。给盲人歌手带路的小孩道了声谢,盲人歌手知道小殊施舍了,也连忙道了谢。
      这苦苦折磨她将近一周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其实谜底很近似于她原本的猜测。如今,她能清楚地领回到萨克斯吹奏者的示爱,但她怎么能够于此时在情感上越轨,从而伤害到在人世间的时日屈指可数的丈夫的心呢?
      每当黄昏就会像有所寻觅、有所追求的鬼魂一样响起的萨克斯曲子,开始引起不韦的疑云重重。他虽是音乐的门外汉,但凭着他的人生经验和一个将逝的人超验的直觉,他能听出这首曲子分明是在倾诉爱情,并悟出它不是在哀悼一段已逝的情感,而是在追求一段向往中的爱恋。其中的哀伤,也是对铁石心肠的情人的乞怜。
      这支曲子是不是新房客献给他的妻子的呢?只须验证一下便知分晓。
      这天下午在井边榕树下纳凉的时候,不韦当着系山的面对妻子说:“租房的时间又满一个月了,今天太阳下山后,你带上下个月的租金给蔡姨送去吧。”
      “呀,时间过得真快。”小殊道。
      系山插嘴问:“还房租何必亲自走一趟,用手机转账不就得了,方便又快捷。”
      “你有所不知,”小殊向系山解释道,“蔡姨上了年纪,不懂操作手机与电脑,缴交房租全得用现金。”
      太阳落山时,小殊果然带上足够缴交房租的现金踏上去房东家的路。不韦知道热情好客的房东一定会挽留妻子饮茶和品尝她自制的糕点。果不出其然,小殊直到月上树梢才回来,而这个黄昏,那如泣如诉的萨克斯乖乖地沉寂了一晚。
      次日午后,不韦对妻子说想独自散散步,便离开了“吾庐”。他径直来到红厝街一家最大的音像店,拿出他平日用录音笔录下的系山吹奏的曲子,对老板说:“我想刻录这首歌。”
      老板打开录音笔,用心地倾听那首曲子,然后抱歉地对客人说:“这是李香兰的《恨不相逢未嫁时》,可惜此刻店里没有这首歌。请你留下手机号码,一找到这首歌,就第一时间联系你,行吗?”
      不韦将二十元放在柜台上,说:“不必了,你能告诉我歌曲的名字,已达到我的目的。这二十元是酬谢你的。”他也不顾老板惊愕而费解的目光,转身离开了音像店。
      每当黄昏,从书斋里传来的以萨克斯演奏的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恨不相逢未嫁时》,对危在旦夕的不韦而言,不亚于是一道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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