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洪水猛兽般的寂寞 ...
-
生活习惯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特别是长年累月形成的生活习惯,要突然间抛弃,毅然地与之决裂,是艰难的。就像将一层皮,从活生生的青蛙身上剥下来,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小曼已养成了每个周末浓妆艳抹,全身珠光宝气,乘坐高级私家车,偕同丈夫出席各类高端的商业宴会,所以每当周末来临,她独处于不可与离婚前居住的豪宅同日而言的出租屋,她便感到情绪低落恶劣,倍感寂寞。
她尽管知道没有任何一处宴会厅正等待她的莅临,却不由自主地在梳妆台前坐定,打开粉盒,细心地描绘起来。不知底细的人看见了,还以为她将度过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晚呢!就在她的妆容将要达到十全十美时,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忽然爬进她心底:如今代替她享尽这无尽富贵与光鲜的,不正是上官珠那头狐狸精吗?她一时怒由心头起,抓起唇膏朝镜中的自己划了一个大大的鲜红如血的十字。她犹不解恨,将眉笔、毛刷、削笔刀统统扔向墙角,扑在梳妆台上痛哭流涕。
有时,她能以相对冷静的心情完成整个化妆过程,穿上绸质的长裙。可是当她站起来时,她马上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没有一处与这华贵而风情万种的妆束相宜的宴会或舞池可去。于是她自暴自弃地撕碎裙子。在她恶毒的幻想中,上官珠的身子也是这样被她撕碎的,那裂帛的声音便是那可恶的女人痛得死去活来时发出的求饶声。撕碎衣服成了她解恨的一条捷径,于是在盼望欢愉而身陷孤寂的深夜,她像疯子似的将素日喜爱的裙子一条条撕烂。
她的脾气不因这种疯狂的破坏行为而治愈,反而变得更甚了。有一次她打算在一条领口深“V”形的黑绸连衣裙的前胸别上一条翡翠玉石蜈蚣别针。她忽然想:这是哪位设计师的大作呢?她把它仔细端详一番,在蜈蚣的尾部发现SZ的字样。无疑这是上官珠的作品。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为什么偏偏出自情敌之手?是对她的嘲讽吗?她怒不可遏地捏紧别针,向墙角用尽全力地砸去。翡翠应声碎裂。她犹不解恨,冲上去用穿拖鞋的脚狠踩几下,可怜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蜈蚣瞬间粉身碎骨,无从辨认。
又一夜,她冲破了穿衣、化妆等一道道“关口”,在夜色降临后来到帝豪大酒店。记得在她与巨贾结婚十四周年纪念日,巨贾包下了整座酒店,大宴群宾,还向乞丐、流浪者与穷人免费派送两万个汉堡包。
在今年的此日,她形影相吊地站在帝豪大酒店外面花园的绿荫下。保安有几次将狐疑的目光扫射到她身上,举棋未定是否要驱逐这个可疑的女人。
就在她痴痴地静立于林荫下回忆往事,独自叹息时,一个少女与她父亲从她身边走过。少女好奇地对父亲说:“爸爸,那位阿姨怎么浓妆艳抹地独自站在那儿?”
“一个等嫖客的下等神女。我们绕开她走吧。”父亲鄙夷地说。
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刺痛她的心扉——她被陌生人当成了下等暗娼!她怀着羞愤的心情奔离。
前几天梳妆台的台灯坏了,小曼也搞不清单是灯泡坏了还是整盏灯坏了。十五载的贵妇生活养成了她疏忽、浪费的生活习惯。她直接将台灯扔进垃圾桶里,在网上购买了一盏新台灯。新台灯到了,接通电源后,发现它过分的亮,就像一个小太阳。可是想到退货的种种麻烦,便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盏光线过于刺眼的台灯。
在她生日那天,她收到三个儿子联名的手机生日贺卡。贺卡上写着千篇一律的贺词:祝老妈生日快乐,永远美丽健康。这一整天,她默默地千百遍地琢磨着“永远美丽健康”这句贺词,愈想愈觉得它不是一个弥天大谎便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一个离婚的郁郁寡欢的女人,哪能做到永葆美丽的青春和身体的健康,而不是像秋后的蚂蚱归于沉寂和死亡,像残夏的鲜花枯萎和凋败?她忽然想起她小时候与姐妹围坐在母亲身边,听母亲绘声绘色地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狠毒的皇后对着魔镜喊:“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小曼此刻也有种冲动,要奔向她的“魔镜”,去求证她的红颜还剩几分姿色?
她疾奔向带镜子的梳妆台,按亮台灯。顿时,她的容颜的一切衰老的细节在强光中暴露无遗:她的眼角已出现淡淡的鱼尾纹,即便不笑,那鱼尾纹也可恶地占据着眼梢的明显位置,不肯隐退。而她昔日如一片黑色瀑布的长发,已有丝丝缕缕的银丝夹杂其中。她的心凉了半截,因为她明白容貌对于女人就像一趟单程车,唯有顺应自然的规律,日渐衰败苍老。她感到不如一死了之的悲哀。
那几茎银丝使她丧失了美化自我的动力,甚至是维持一日三餐的动力——她再也不踏足厨房,不染指砧板与菜刀。早餐她总是以一杯牛奶与两片面包就对付过去。午、晚两餐,她或者叫外卖,或者上铺子吃。但是她的手头渐渐不宽裕,每月总要为了一个人根本不必住的宫殿似的大房子付出数千元租金,所以她渐渐只能以果条汤或快餐为主食。
一个双休日闲暇的薄暮,对生命的延续已尽过责任——晚餐已被如数地填塞进胃里,入眠还太早。她开了客厅里一盏光线柔和的灯,躺在沙发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她的目光由躺着的地方投向一张古欧洲宫廷式木质小桌。在一条桌腿与桌底的衔接处,不知何时起挂着一张完整的蛛网。它厚得就像西方古代贵妇外出时戴在脸上的面纱。出人意料的是这脏兮兮的蛛网却在小曼心中引起愉悦的联想:她记起在长子六岁时,每天傍晚他临睡前,她都会为他朗诵一段《夏洛的网》。编织这精致的网的,难道是夏洛的第N代子孙?是为陪伴她,解除她愁闷而前来的吗?想到这,她不忍心捅破这张苦苦编织成的蛛网,任由它张挂在角落里。
夏洛老祖宗派来的子孙显然不止一个。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在屋角、桌下、椅下发现在流动的空气中微微颤动的银灰色的蛛网。家具的木质部分也蒙尘了,那尘埃细小,铺展均匀。当小曼无聊至极,便会伸出手指头,在那上面写字或仅仅是划横线、竖线与打圈圈。她懒得去擦洗家具,打扫屋子,因为哪一天她缴交不了房租,就会被房东冷酷无情地逐出房子。
有一晚她熄灯上床之后,估计到了半夜仍无法入睡,且觉得胃中空空如也。她打开厨房的灯,想找找冰箱中还有没有面包、牛奶可充饥。突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七、八只棕红色蟑螂仓惶逃蹿的身影。显然是受到了打扰的蟑螂们从料理台的显眼部分,朝橱柜的缝隙飞速爬去,隐匿了自身。而一只两寸长的淡棕黄色的壁虎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吓疯了,它从隐蔽的天花板的一角爬向光亮的吸顶灯,消失在天花板的另一端。小曼感到无比惊奇——原来在长期孤寂的独居生活中,有这么多外形狰狞可怕的爬虫在暗夜默默无声地与她“相伴”。
小曼从“菜鸟驿站”领回一个纸盒的快递,来到暂时归她居住的华丽宽敞、屋角挂着蛛网,家具蒙尘的客厅,她从厨房取来一把小刀,割开用胶纸密封的纸盒,动作小心翼翼如同从摇篮里抱起一个熟睡的婴儿般,从盒子里取出一架望远镜。
她耐心地看完使用说明书后,将望远镜带到窗前,放在眼前一看,她尽管有思想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百米外高楼上一处阳台里,一个老翁正在用花洒浇花,连他脸上的老人斑和洒向鲜花绿叶的水珠都清晰可见。
她想到今晚她打算做的事,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但是在吃过外卖之后,她还是如期将望远镜塞进提包里,朝可以望见钟老师家的人民广场走去。
她到的时候,天色尚早,金色的夕阳和玫瑰色的落霞将广场映照得有如光的殿堂。若此时拿出望远镜瞭望,必然会引起路人的好奇。所以,她耐着性子坐在可以望见钟老师家卧室的窗户,窗户里的人却因花木的掩映不容易发现她的一个角落里。
天色终于渐渐暗淡下来。饥肠辘辘欲一饱口福的人已陆续从广场与海滨长廊离去,夜跑的人又尚未到来。此时小曼身畔没有一个人。她拉开提包的拉链,拿出那架望远镜,对准了钟老师家的卧室窗口。她将银灰色的窗框、时而飘飞时而落下的洁白的蕾丝窗帘看得一清二楚。她等待着人物的出现。可是老天似乎要抓弄她似的,她举着望远镜守候了半个多小时,除了窗框、帘布,她的视野一无所有。她疲惫地将有点儿沉重的望远镜搁在大腿上,只过了十分钟,她就想,也许她想见到的人在她没有瞭望的十分钟里出现又消失了。为了不错过,她马上又举起望远镜,但镜中却空无一人。她时而举起,又时而乏力地放下望远镜,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那个她细心观察的窗户的灯光熄灭了,她才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次日黄昏,她又在那适于窥视却不易被发现的地点继续她的偷窥。在八点多一些的时候,她从望远镜里看见茵茵身穿一条湖蓝色的蕾丝睡裙,长头发湿淋淋的,唇部动了一下,从敞开的窗户一掠而过。
小曼想,茵茵穿得那么漂亮,她自己却看不见,无疑是为了取悦丈夫。这真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呀!而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显然是在与丈夫说话。说什么呢?难道是“帮我吹干头发”?啊,想不到这文文静静的瞎子,却有魅惑人的本领。
除了这一掠而过的画面,这一整夜不再有其它收获。
第三天晚上,在她以为又要一无所获的深宵,她看见茵茵推开了窗户,穿着一条葡萄紫的蚕丝睡裙静立在窗前。不一会,钟老师走到她身后并立定,伸臂从背后抱着她。他们的手在她腰部十指相扣。他低下头,嘴巴在她耳畔说着什么。小曼因无法得知他的绵绵情话而十分着急。然后他变魔术似的将茵茵像小孩子一样抱起来,离开了窗台,不再出现。
当看见上官珠出现在巨贾身边时,她感到的是万分的妒忌;而当她看见钟老师与茵茵脉脉含情的画面,她感到的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她近来甚至产生这样的错觉:是她牺牲了她的婚姻与家庭,才换来钟老师与茵茵的幸福。
她不是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正在因不道德的偷窥行为而逐渐扭曲、变态,但是如果没有获得外力的帮助,她自己显然没有足够的勇气与力量毅然停止这种变态的行径。
某天清晨,像每个清晨一样,小曼吃过了牛奶面包,开门去学校教书。她将第二道门反锁的时候,发现那道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A4纸那么大的素描。画中的人正是她自己。在画上,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凝神望着前方。神情于严肃中不乏妩媚,凝重中不失灵动。尤其是脸部的五官,画得相当传神。这样的绘画功力,绝非一年半载之功。在这张人物素描的下方,用黑色签字笔写了一行字:“因为爱你,所以将你画下来;因为担心遭拒绝,所以将自己藏起来。”
小曼看完莞尔一笑,将画对折再对折后放入提包里,上班去了。
没想到的是作画者有着深厚的绘画功力与毅力,几乎每一两天就画出一幅新作,用不干胶将其粘贴在她的门上。画中人的装束、动作与神态一张一个样,绝不雷同,不过画面连一个字也找不到。她能意会画画人的用意——他的心思在第一张画的那句话里已经清晰、完整地表述过了,无须再作任何补充与修改。
怀着一丝好奇与对作画人的几分好感,她开始在周边寻找“绘画的隐形人”,因为无疑的,这隐形人就藏在她身边。
她首先想到的是住在比她高一层的谢先生。他是证劵交易所的经理,已经谢顶。即使在三伏天也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去上班。当在电梯里与他相遇,即使电梯中只有他一人,他也会迅速地退避到一个角落里,为她空出大片空间。有一次他礼貌地退避时,小曼打趣地说:“难道我真的这么胖?”谢先生慌忙笑着摇头否认。
不,不可能是谢先生:一则他有娇妻爱子,而且他很珍惜他的家庭;二则狡兔不吃窝边草。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玉器行的老板?
每天她坐6路公交车去学校教书,在公交车站经常偶遇提着两个空大水罐到礐石龙泉岩接泉水以便泡功夫茶的玉器行老板童先生。从他的态度与衣着中流露出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对人生、对世俗的冷淡与懒散,他与隐形人那绘画与追求的强烈攻势是不可同日而言的。
在公交车快到目的站时,她突然想起会不会是那个曾经在她面前下跪的同事?在她离婚不久后,一位一贯爱慕她的男同事自以为机不可失,选择了一个没有外人的场合在她面前“扑通”一声双膝下跪,一厢情愿地“倾诉爱意”。她只冷冷地回应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不会接受你的。”只不过那人的厚脸皮做这种事绰绰有余,却毫无绘画天赋,更不至于像隐形人所言为了怕遭拒绝而将自己藏起来。他早就毫不羞涩地暴露在她眼前了。
这几天下课后回到家,吃过外卖后,她便取出素描颠来倒去地思索此事,竟不知不觉不再带着望远镜去偷窥钟老师家卧室的窗户了。
在她收到的第十张素描的下方,再次出现了一行文字:如果你愿意让我这个隐形的追求者现身,就请你穿上旗袍吧。奇怪——他怎么知道她曾对旗袍情有独钟呢?
小曼任教的学校里,最近来了一位新的图画老师郑剑锋,虽是个毛头小伙,却是彻头彻尾的“苏丽珍迷”。电影《花样年华》他观看了194遍,对于电影里苏丽珍的23件旗袍的颜色与花样了如指掌。
任教的第一天,他开着分期付款的小汽车到学校来上课。开到距学校最接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时,碰上了红灯,他停了下来。这时,行人如溪水漫过卵石般从斑马线行过去,其中有一位穿旗袍的神韵近似苏丽珍的美妇人,掺杂在穿现代装的都市男女中从他眼前走过。他欣喜万分,决定将车泊好后追上那名陌生的美妇人,请求她作为他的模特。
然而当绿灯再度亮起时,美妇人已不知去向。由于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必须给领导留下一个勤奋工作的良好印象,他虽万分惋惜却不敢去追寻他的“苏丽珍”。他闷闷不乐地将车开进了小学教职工停车场。
不料在几天后,剑锋捧着一个白瓷牛奶瓶让学生写生,他刚把瓶子在讲坛上放好,那位数日前的“苏丽珍”穿着一袭雪白真丝连衣长裙,像一片云似的从教室门外“飘”过。剑锋向学生们讲了一句“请大家安静画画,老师去去就来。”便离开了教室。半大不小的学生们猜到了他们的图画老师迷上了学校里的音乐老师,都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而剑锋“抛下”全班同学,沿着教学楼的过道与楼梯,从二楼追到四楼,终于望见“那朵白云”“飘”进音乐室。全体同学在班长的口令下肃立,向老师问好之后,“白云”仪态万千地向学生们颔首致意,在钢琴椅上落座,弹奏出一首行云流水般的乐曲。
剑锋不便在音乐室门外久留,因为他不能引起上音乐课的同学尤其是“云”老师的注意,更何况他还有整班同学在等他回去上课。不过往回走的时候,他兴奋不已地想:我终于从辽阔无垠的天空中捉住我向往的那片“云”了!
剑锋虽然得知他的“苏丽珍”便是同事鱼小曼,却苦于不知道关于她更具体的情况和接近她的途径。
这天早上,他泊车的时候看见被同事们戏称为“男人婆”的张老师和鱼老师边走边聊,有说有笑。看起来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他泊好车,有意从她们身边经过,听到以下这段对话——
“咦,阿曼,你又买新耳环啦?”
“是的,纯银镀白金,并不贵。”
“新月形的哟,好精致!与你身上的连衣裙很般配。“
”这对耳环有一个名字,叫‘新月集’。“
教语文的张老师听了直称妙,说:“借用了泰戈尔的《新月集》,借得巧。”她说完伸出手去,将小曼的一个耳环托在掌心,细细欣赏。
剑锋想,这两个女人的私交一定达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不然小曼不会任凭“男人婆”这么触摸她的耳朵和耳环。他何不打开“男人婆”这个缺口,去了解鱼小曼的情况?
真是天助人意,放学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没带雨具的“男人婆”被大雨淋成“落汤鸡”,十分狼狈地在雨中疾步快走。剑锋把车开到她身边,说:“张老师,快上车,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剑锋很快就将话题绕到小曼身上。“男人婆”并不笨,她正色说:“一个刚离婚的女人心灵必定受到重创,如果你想追求她,一定要有诚意,避免她的心灵再次受到创伤。否则你就不要去撩拨这种可怜的女人的心弦。”
在剑锋郑重其事、诚心诚意地作了保证之后,他从“男人婆”口中获悉小曼的基本情况:她刚离异,身边没有带孩子。他当下决定对小曼展开攻势,于是有了小曼每隔几天便发现的画得惟妙惟肖的她的肖像画。
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到临街的小食店胡乱填饱肚子之后,小曼回到对她一人而言太过空旷、奢华和尘浊的公寓,面对她的一如既往是那如洪水猛兽般的寂寞。不同的是,如今有隐形人送来的画,作为战胜寂寞的符咒。
她每个晚上都以独特、古怪的方式“欣赏”那些杰作:她像婴孩躺在母亲怀里般躺在一张堂皇的真皮沙发里,头枕在一侧扶手上,双腿搁在另一侧的扶手。然后她取出按日期排列最早的一张画,手指顺着铅笔的线条划动,直至指尖染上铅笔芯淡淡的黑色。接下来,她将自己的双唇舔湿,去吻那画中人的额头——灵魂隐居的地方和双唇——情感惯住的居所。在完成这一系列的“程序”之后,她放纵地将画朝天花板抛去,任由它如一只中箭的大雁跌落在客厅里任意一个角落。
当她将画作都朝天花板抛出之后,她出了一回神,然后从沙发里懒洋洋地站起身,去捡散落一地的图画。
“不,还欠一张,还欠一张……”她念叨着,弯下腰,甚至趴在地板上,不找出最后一幅画决不罢休。
但画是没有生命的,她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来陪伴,共度漫长的深宵。她开始幻想隐形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不希望他的外表近似加缪,因为钟老师此刻还是她生命中秘而不宣的寄托与创口。她只要求他五官端正,善解人意就行了。他显然是个细心而耐心的男人,不然不可能对她的五官的特征观察得如此丝丝入扣,形诸笔端。
在隐形人追求她的第四十一天,她终于战胜了洪水猛兽般的寂寞,同时也是对隐形人的屈服——她穿上了他指定的旗袍。
小曼穿着将她的体态衬托得美曼多姿的青花瓷旗袍下楼,一辆小汽车从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开到她身边,戛然而止。她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隐形人竟是她的新同事,美术老师郑剑锋!
“我比你大十……”小曼结结巴巴地、十分难为情地说。
“我知道,马克龙比布丽吉特小24岁。”剑锋莞尔一笑说。
当天是周末,他们的目的地是礐石海滩而非学校。小曼不知道如若他们的目的地是学校,她此刻是否有勇气在副驾座上和这个与自己年龄悬殊的年轻男子并肩而坐。
他俩常常以这样的模式来增进感情:剑锋开着分期付款的小车,带上佳能5D4无敌狮全能机,带着身穿旗袍的小曼到潮汕古宅拍艺术照,将生命与情感定格在一张张古意盎然、风情万种的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