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的地方是你的新生》李寒星

6、恶作剧【修】

　　林诗晴的名字是十四岁新取的，养父母带着美好的期望给她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名字。

　　她原本叫林七，因为年龄小，大家都管她叫小七。

　　福利院为了防止孩子步入社会时遭到异样眼光，每年都会从常见的姓氏中选出一个姓给孩子们取名字。

　　到林诗晴来福利院的那年，正好轮到姓林，她是那年来到福利院的第七个孩子，于是就成了林七。

　　她还在襁褓中就来到了福利院，是来自医院的弃婴。

　　从小就在福利院长大，习惯于集体生活，遵循福利院的规定，她从未见识过什么是正常的家庭。

　　年纪越小，越容易被领养。

　　她是个健康的女婴，但是那些领养家庭，多是无法生育的父母，更加期盼能领养到他们属意的性别，哪怕那些男孩身上携带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就继承香火的结果而言也比健康的女婴更好。

　　于是林诗晴的年纪越来越大，在福利院混成了元老级别的孩子，称得上半个保育老师。

　　她并不是讨喜的孩子，五六岁时太过瘦，一头营养不良的稀疏的黄头发，性格孤僻，不够开朗大方，很难有领养家庭愿意接纳这样的孩子。

　　她七八岁时也不好看，骨头像是能刺破皮肤般凸出，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每天都吃不饱，食堂的饭都是按份给的。别人都能吃饱，为什么她不能？

　　饿到不能忍受的时候，她翻过学校的垃圾桶，捡别人扔掉的还有残渣的零食袋来舔；偷过别人家院子里的果子，又酸又涩，很难吃，却也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也会跟着年纪更大的孩子去河里炸鱼，结果没有炸到鱼反而自己被炸伤，没有钱出去看病，也不敢告诉保育老师，每天只好对着手臂的伤口呼呼地吹，直到伤口结痂留下难看的疤痕。

　　她十二三岁时看上去还像个小孩子，上了初中她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会像她那样痛心切骨地饿。福利院有些孩子自发地抱团，会敲诈勒索社会学生。因此两方矛盾很深。

　　福利院的孩子们互相倾轧，为了食物，为了生存空间，为了保育老师的关心。

　　而到了学校，本来势如水火的福利院的孩子们，却自发又成为了同伙，抵御更强大的社会学生们的欺负，同时也霸凌那些弱小的社会学生。

　　林诗晴游离在外，幸而她在福利院里的时间比那些家庭出现意外才被送来院里的孩子要长的多，所以她能够帮助保育老师做许多照顾孩子的事情，从而她和那些坏孩子保持了距离。

　　直到她十四岁终于被领养家庭看中时，她还是瘦弱阴郁的，身形矮小，眼睛甚至不敢看人，她只能怯懦地低着头。

　　保育老师们都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她也怀揣着不安与希冀前往和养父母们共同生活，她想，也许以后能够真正地吃饱，再也不会一直都觉得饿了。

　　养父母给她取了新名字，给她交了择校费，把她的学籍迁入了新家附近最好的中学，她本身上学要晚一年，于是在十四岁被领养的这一年，她转校开始念初二。

　　她从来没有和真正的“家人”相处过，面对新家，她感到局促不安。

　　养母很亲切，教她很多知识，教会她要怎么用家里的电器，如何出门搭乘公共交通，还给她买了一部手机用于联系。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新生活，没有晨间统一的急促粗暴的晨起铃声，而是养母亲切的问候，和温热的早餐。

　　也没有保育老师查房，不需要统一时间入睡，上厕所不用排队，有足以让她吃饱的食物，没有体罚，没有小黑屋。

　　她在放学的路上，甚至有时间看一眼天空中飞机滑过的云层。

　　在十四岁这一年她好像第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她非常感激养父母，决心努力学习，报答他们的恩情。

　　在第一次考到全班第一的时候，养母订了蛋糕为她庆祝，她看着烛光中养母鬓边参杂的白发，眼泪氤氲在眼眶里，流了出来。

　　那天她第一次开口称呼养母为妈妈。

　　她努力地去忽视养父不正常的言行。

　　毕竟她才是缺乏家庭生活经验的刚从集体生活中出来的孤儿，也许不正常的人是她才对。

　　不能上锁的房门，说话间在她肩膀处抚摸的手，洗澡时不安的心绪。

　　都是因为自己太过敏感。

　　她有时候能够理解在阳间不肯离去的鬼魂，黑暗与光明并存于世间，自己却不属于它们之中任何一方，而是灰色的，白色的日光照耀着她，身后的影子却被黑暗吞噬。

　　因为长相，她在学校里受到了霸凌，长期的营养不良不是一天两天吃的好点就可以解决的，她的生长发育十分缓慢，甚至一直都没有出现初潮。

　　有讨厌的同学说她是多比、是侏儒、是脸上长满疙瘩的女巫，他们放肆地嘲笑她，还戏称她是班上另一位同样遭受排挤处境的男生的女朋友。

　　他们笑嘻嘻地强迫她与那个男生站在一起，然后围着他们发出嘲弄的声音，起哄让他们做恶心的事情。

　　“这是你女朋友啊，快亲一口。”

　　“对啊，让我们看看你们怎么搞在一起！”

　　林诗晴看着地面，默不作声，这种时候，她会等。她被围堵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后面，紧紧靠着教室的墙，在那些哄闹声中听教室前门处的时钟的滴答声，滴、答，滴、答，“铃铃铃——”

　　上课了，就可以结束了。

　　初中的每个班级都有学校规划的清洁区，林诗晴班里被分配到的地方是教学楼左侧的一至三层的楼梯。

　　她其实很羡慕另一个班级，他们的清洁区在学校里最古老的银杏树下，她看见风吹过树木，会有银杏叶被吹落在人们的头发上。

　　在轮到她打扫清洁区的那一天，她注意到打扫银杏树区域的那个班级的同学，是两个女生。一个长发，一个短发，长发总是笑吟吟的，有再多叶子被吹落需要打扫也不会不耐烦，短发则只是安静地打扫，有时候会敏锐地注意到林诗晴的目光，然后看向她。

　　这时候林诗晴就会躲开那个同学的目光，继续打扫楼梯。

　　她低着头打扫直到被装着水的器物砸中头，水花四溅，她上半身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也往下滴水，她的大脑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应对这样的飞来横祸，她只能立马松开扫把，捂住了胸口。

　　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人们只需要穿短袖。

　　林诗晴没有抬头，盯着地面看，是两三个有着奇怪形状的透明橡胶制品，原来被人装满了水仍在她的头上，现在它们安静地待在地面上，水已经流完了。

　　头顶上的楼梯处传来那些男生熟悉的像猴子一样的怪叫。

　　她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穿这个吧。”远处目睹了一切的短发走过来，把腰间系着的外套递给她。

　　长发则气势汹汹地上楼去找那些男生算帐，林诗晴听见那个女生中气十足的怒骂声。

　　安静片刻后，短发开口道：“一会我陪你去找你们老师吧。”

　　“找老师……然后呢……”林诗晴茫然道。

　　“应该会通知他们家长，做出这种事总要受到惩罚。”短发随意道，“我先陪你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和老师说明情况后，先请个假回去换衣服。”

　　短发女生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和她的长相完全相反，林诗晴看着她，第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睛。

　　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面对班主任的怒斥，那些男生缩着脖子，“只是恶作剧而已。”

　　他们坚持称这只是对同班同学开玩笑，不肯承认是欺负与霸凌。

　　前后者的处罚程度不一样。

　　“这像话吗？这是恶作剧？！”班主任把那几个透明橡胶制品扔到他们脚边，“你们自己看着这几个东西好意思说出这种话？人家还是一个女同学！”

　　那几个男生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怪笑，“女同学～”

　　班主任拍了一下桌子，“谁在说话？！你们还好意思说话！”

　　“叫你们家长来。”班主任按着额头，十分头疼，他转头对林诗晴说道，“你的也叫来，让他们家长向你们道歉。”

　　“老师，是开玩笑，不用叫家长。”林诗晴小声道。

　　她不想养母为了她这种事来学校，她只希望养母对她在学校的印象是班级第一。

　　她不想也不敢把这样狼狈不堪的一面被养母看见。

　　长发在一旁震惊地看向她，想上前说些什么被短发拦住，“别。”

　　班主任叹息一声，看着一边是三四个班里成绩不错的性格活泼的学生，一边是孤僻阴郁的女生，心里很快便有了判断。

　　“你们几个回去写份检讨！三千字，下周一之前交给我，还有这个清洁区，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打扫两周。”班主任转过头，语气轻柔地对林诗晴说道：“你先回家换衣服吧，别感冒了。”

　　林诗晴点点头，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对着门口的长发和短发道谢，“谢谢你们。”

　　“我们是没事，但是你——”长发想说些什么，又被短发拉住。

　　“我们比你小一级，外套你还到初一1班就好，随便找个同学对她们说是苏墨的就行了。”

　　“好，谢谢你们。”林诗晴看着短发——苏墨的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