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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曙光 ...

  •   “天已大亮,曙色仓皇逃遁,远听宛似海浪奔涌……”-﹣但丁《神曲·炼狱》第一

      时光缓缓流逝。昼夜更替,好似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的潮涨潮落。岁月轮转,循环往复,一日又一日,日月循环恍若一天。无穷无尽、无声无息消失的岁月,是由黑暗与光明相互转换的均衡节奏来印证的。生命的迫切需要,无论是痛苦或是欢乐,依旧要有停地有规律地进行,像是沉重的钟摆在迟缓前行,或是更像 y = sin x 穿过(0,0)原点,以一种按部就班的节奏在 x 轴上下起浮不定。

      钟声响了……黎明叩响了大门……与钟声遥相应和,舒缓而感伤,亲切而安详。无数个梦在这悠扬的钟声中被唤醒,有对昔日的追忆、欲念和回味,有对亲人故人的怀念,而更多的是﹣﹣如何在今天活下去。

      太阳悲悲切切、切切悲悲冉冉升起,它所照见的景象,一片凄清。赤井秀一顺着灰蒙蒙的窗户往下望去,四处都潜伏着一个名为\"饥饿\"的幽灵。饥饿钻进了挂在竹竿上的破衣衫内;饥饿从不冒烟的烟囱向下凝视着;饥饿从找不出半点可供果腹的残渣余屑的垃圾堆里探出头来;饥饿刻在面包店老板那货架中存货不多的每块劣质的面包上;饥饿在炒栗子的转筒内咯咯作响;饥饿被碾成粉末,撒在一小盘油都放不起的带皮土豆片上。

      赤井秀一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地扶住了自己的前额,将那几根略长的发丝拨向后边。\"你这样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心中又传来十年前,他离开英国之前,母亲对他的一番劝诫,你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这个穷困潦倒的年代,这个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这深不见底的黑色迷茫。是的,他曾以为成为医者,救死扶伤,将那些病入膏育的人从死亡的深渊里拽过死神哈迪斯所划定的界线,那一切光明或者是光明的使者就能永远照亮世间了。

      是的,医术确实能挽回无数的生灵,但那仅仅停留在□□层面。这个年代,无数的人的精神像是枯竭的河流,也许人本身还年轻,却遭受各种各样的苦难﹣﹣繁重的税收、连年大旱的气候或是不知什么时候会意外降临的悲剧﹣﹣其实归根到底一切的根源都是贫穷闹的鬼。多少的疾病仅仅是因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些人们他们明明拥有一个生机活力的外壳,却被周围的一切给腐蚀了。

      所有地方,只要有空间,饥饿就可以逗留,它流连徘徊着,不肯离去。它栖息在一条条臭气冲天和狭窄弯曲的街道。这些停留在街头卷尾、面带病容的人们,眼中饱含凄楚,但依旧暗藏着一种杀机。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困兽犹斗,即使它们无精打采、骨瘦如柴。店铺的招牌跟整个街道一样,画着象征着贫穷的画面﹣﹣肉店画的是皮包骨的寒酸肉,面包店画的是最粗劣的硬面包。除了工具和武器,没有东西上会沾上兴隆的气息。只有刀具铺的刀斧锋利闪亮,铁匠铺的铁锤沉重有力。

      那石头路面真的会让人摔断腿的,到处都是像陷阱一般的泥坑水洼。石头它又没有路对吧,又没长腿对吧,但它们总会莫名其妙突然蹦到你家门口,让你早上猝不及防与大地来个亲密磕碰。城市的排水沟直奔街心,当然,前提是有水可排。每一次大雨滂沱后,排水沟就像是发了怪病,被捅了大动脉似的,冲向各户人家,闹一场洪灾。街上,隔很远的路才会有一蓝粗陋的街灯,用绳子和滑轮吊着。每天深夜,那一束束稀疏昏黄的灯光在人们头上无力地挣扎,就好像漂泊在海上。当然,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在海上,整个城市就像是一艘诺亚方舟,正在面临着暴风雨的危险。

      总有一天,赤井无奈地想着,终有一天,这一群被黑暗笼罩的人们,会因为整日无所事事,腹中饥饿难当,而想着当一个点灯人。什么样的点灯人呢?点的不是蜡烛不是普通的吊灯,而是被鲜血洗礼过的头颅,以此来给予他们血液流动的动力,以此来照亮他们身处的绝境。当然,现在也许还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会绳锯木断的,不是吗?

      他面向桌子上那一叠凌乱的东西,信,这都是用来干些什么事的?瞧瞧那些信封,那上面都是些什么,贵族的纹章,火漆上亮晶晶的字母\" D \"\" L \"\" E \"这又是哪些达官贵人们的姓氏?杜蒙?莱菲布勒?埃弗瑞蒙德?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每次都以各式各样的理由\"邀请\",或是称之为\"命令\"更加合适。赤井略带厌恶地皱了皱眉,那些打扮得金光闪闪的贵族们总是喜欢无病呻吟,自称自己患上了绝症,事实上也只是因为疲惫﹣﹣整天跟国事和机密文件打交道后还去享受了太多的喜剧、大歌剧。或者也很有可能是灌进了太多的美食之后依旧对热巧克力念念不忘﹣﹣当时在欧洲,巧克力可是一种高级饮品呢。还有些富家千金们会借生病的借口将这位长相英俊的医生叫去,声称这不合适那不合适,以此来刻意与他搭话,似乎想炫耀一番自己迷惑众生的魅力……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赤井极其厌烦,真正的穷人病若连吃都吃不饱,又哪来的钱去请医生。而这些来信都是冲他的名声而来,将他呼来唤去,当马戏团的小丑一般使唤。

      但是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什么?很普通的信封,泛着点老旧的黄色,在那些高档的信封中显得格外朴素。不知一种什么样的奇妙的情绪刺激着他,就好像命运女神前来召唤他,让他立刻打开这封信。不知是什么声音告诉他,若是不立刻打开,那将会成为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他将会错失接近光明的唯一机会。
      带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焦燥情绪,他甚至瞟都没瞟是谁寄来的,就手忙脚乱地去拆那个封口,甚至还很不小心地划了一条大大的口子。

      在信封划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奇妙的香味溢了出来。这种淡淡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小屋内,驱散所有令人不适的气味。那是种?应当是一种玫瑰的香味。赤井停下手里的动作,深吸着,想把这股气息、全灌入自己的胸腔,真的太美妙了。月夜的草坪上洒满了金黄色的柔和的波光。月亮的光辉透过层层松针,在松树的影子下又映射出浅蓝色的光辉。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满是鲜花的苗圃,到处都飘浮着香气,春季的丁香,夏季的刺槐,秋季的桂花,冬季的腊梅。自灵魂深处浮现的一些古怪奇妙的形态,异乎寻常的清晰可见。无边无际的岁月,随着它那虽单涸但有力的钟摆循环往复,平静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之中不断晕开,这一切都是那么金光灿烂那么地令人愉悦,可是……

      当他真的看清楚信开头的称呼时,心像是被冰冷的海水渗透了一般,凉得彻底。光与温暖破碎了,盛开的玫瑰在不断地枯萎,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幻一样的乌托邦、□□什么的,都消失了,那些所谓的万丈光芒。

      那只是一封放错了的信,地址也是那个酒馆,可是这封信是属于一个名为诸伏景光的人的。赤井反反复复将信封看了好几遍,是真的,千真万确,一定是谁弄错了,将那封信归到他这儿了,这真的不是他的信,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阿景:见字如面,声息可辨。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赤井有些犹豫地回了回头,像是在确定身边有没有别人﹣﹣事实上没有,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心虚,像是做贼一样。是的,带着一种惶恐不安,一种偷看别人写给其他人的思念信的负罪感,可是又夹杂着一种孩子般天真的好奇心,想要更多了解一下这封信出自谁手。没有写信人的名字,只有一个数字\"0\"。

      天呐,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幸福快乐的人啊!赤井已经在心里暗暗嫉妒那位诸伏景光无数遍了,他的朋友,阿景的朋友,不知是谁,如此地富有才华和朝气蓬勃,短短的两页纸,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用语言用文字来表达他的内心、他的美丽、他对生活的向往、他对光的追求、他对阿景的想念的?这更像是他透过这封信,在向他最好的朋友阿景进行灵魂之间的对话,一种灵性而又温婉的韵味游走于行与行之间,像是悦耳的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赤井仿佛能看到写信人落笔时的一颦一笑一顾一盼,他,或是她,用一束温暖的光将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那是一个信中的世界,艰辛的人生中的一片绿洲啊,在歌德、席勒、莎士比亚等天才诗人的作品中点缀出了一片美妙的大地,那是力量、苦难和爱情的浪潮!

      赤井脑中其实已经盘旋了很多次这个想法﹣﹣将这封信偷偷藏住,占为已有,只要他不说,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么一封信,这个乱世的年代,流落人世的信太多太多了,他只需动一动手脚,便干的出这种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提笔写了一封道歉信,写给诸伏景光的,很抱歉没有细看就径直拆开了属于他的那份思念,并祝福他有那么一份珍贵的如钻石般璀璨美丽的友谊,希望他能一直不带烦恼地度过自己的朝朝暮暮。赤井确实可以选择将\"这束玫瑰\"私藏,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不属于自己的美丽,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若是你拆下了枝头的那朵玫瑰,确实可以为你带来沁人心脾的香味,但那终究,是留不住的,那短暂的芬芳﹣﹣脱离了枝叶的玫瑰,再怎么滋养,终究是灰烬。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这封信送回酒馆,告诉贝尔摩德这封信送错了人。而那位手指依旧在飞舞着的女人,仿佛不愿为任何杂事\"牺牲\"她织编织活的时间﹣﹣谁知道她在织什么宝贵的东西呢。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甚至没有抬头看赤井一眼。一个银色长发的人坐在柜台旁,阴沉着脸,帽檐压得十分低,一身黑色的衣服上沾着灰尘,那紧闭着的发白的嘴唇,像是在怎一道邪恶的咒语。

      在赤井医生刚离开酒馆不久,一大桶酒摔落在街心,摔得破碎,那是因为人们把它从大车上卸下来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失去了平衡栽倒了。酒桶突然间滚落下来,桶箍断了。木桶像是胡桃壳似得四分五裂,散落在酒馆门前的石头街道上。
      这一声巨响仿佛是一记号角声,而这一场事故仿佛是一场革命。附近一带的人,蜂拥而至,干活的人丢下手中的活,闲逛的人停下游荡的步伐,全都赶到酒馆门前那七高八低、棱角凸出的石头道路上来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石头把酒划分成了一块一块的海域,这一块是太平洋,这一块是印度洋,上面是北冰洋,这么说,这边这块该是哥伦布当年渡过的大西洋。这些人才不顾这些石头有多么扎人呢,他们照着酒洼的大小,均匀地分布在周围抢酒喝。有的人跪在地上,用双手把酒捧起来,红色从他们的指缝间渗出。

      酒像是红色的涓涓细流,为了不让这珍贵的东西流失,有人用泥筑起小小的堤坎;还有人在被酒浸透过的酒桶上下功夫,使劲地舐着吮吸着。在这场免费的大盛宴上,这场抢酒的比赛中,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响彻城市,不像是野蛮粗俗,倒更像是嬉戏娱乐。在最后一滴洒消失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热闹,像是撞上了休止符,戛然而止。锯木工这时又拉起了锯子,那个刚从地蜜里钻出来的面色惨白的男人现在钻回去了。街道又被愁云惨雾笼罩,黑色的,无穷无尽的迷雾,就好似从未有过阳光一般。

      洒出的酒是红葡萄酒,它染红了巴黎近郊的这整个圣安东尼区(1)狭窄的地面,染红了数不清的双手,数不清的脸,数不清的鞋。那个锯木工人手上的红色,印到了柴上;那个重新缠上头巾的女人额头上也印满了红色;那个游荡的人将鲜血般的红色按在了灯柱上,留下了一个骇人的血手印。这是什么酒?什么地区的酒?法国波尔多地区的卡尔莱特?意大利的基安蒂?谁知道谁又关心这个呢?

      有一个满嘴血红的大汉﹣﹣像是刚享受完佳肴的食人兽,头上搭着顶破破烂烂的旧睡帽(2),用手指蘸、着那地上略带红色的泥浆,在一面墙上写了个\"血\"字。

      终有一日,那些石头,那些人,那面墙,啜饮着的红色,不再是红葡萄酒,而是﹣-真正的血色。

      注:(1)圣安东尼区:巴黎近郊最贫困的工人区。1789年7月,该区人首先起义,和巴黎人民一起攻占了巴士府狱,开始了法国大革命,这个区享有\"革命圣地\"之称。
      (2)西欧有习惯,出门必戴帽子,贫民因没有可以出门戴的帽子,故戴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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