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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故城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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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到底自恃清高,不愿太子渊近身,气血上涌,当即往墙柱上撞去,在床上躺了半月,迷迷转转醒来,还包着纱布,就被太子渊召去前厅作陪,我坐在太子渊身旁,未理妆容,一脸病色,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是大名鼎鼎的美人,惹得坐下众人纷纷侧目。
“我经此大变,心中生了死意,一心寻死的人大概都是目下无尘的,太子渊为博我一笑,叫人摔杯破盏,摔的是青花瓷器,破的是琉璃盏,我静静地看着这满地碎片,不置一词。太子渊又叫人搬来成车的蜀锦,裂锦的声音在大殿上此起彼伏,臣子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我依旧不说话,也不笑。”
故事讲到这里,木怀因未觉口干,我已经想找水喝,无情打断道:“那或许是你天生不爱笑。”
木怀因维护自己作为美人的名誉,否认道:“我其实很爱笑的,虽然外面都说我是木头美人,但我却是很爱笑的,不过家中姐妹都说我笑起来不若不笑的时候好看,我现在回头想想,若是当时在太子渊面前多笑笑,指不定他就把我赶出东宫了呢。”
“嗯,那你确实该多笑笑。”我附和道。
“仙者这话说得和我夫君一模一样呢。”
我装模做样附和起来:“哦?你还嫁过人?”
“那是自然,仙者你还是听我从头开始讲吧。”
于是——
“后来,太子渊着人将牢里的囚徒送来,拔剑就要斩去他们的头颅。我有寻死的勇气,但自小却是没见过血腥的,动了恻隐之心,看向桌案的眼神转向了那一字排开的囚徒。我就是这时看到了闵知行,他后来成了梁国的冢宰,那时他可不像现在这般风光。公子苏旧部,不逃走偷生,却要自不量力来刺杀太子渊。
“我到底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眼见这傲骨铮铮的男子就要死于眼前,起身就走,满堂座客皆侧目。太子渊对我说,卿若求本宫,本宫愿成全卿。我求他?为何?他要杀人,不在我眼前杀就是了,这都城里杀的人还多吗,战场上每年死的人何其多,我何必为了个只闻其名的男子求情。
“我走到案下,对上太子渊的目光,冷声说,太子渊自可做赵襄子,杀的了吞炭漆身的豫让,可焉知不会有第二个豫让,第三个豫让,总会有人成功的。太子渊大怒,将我推倒在满地的碎瓷上,我的脸便是那是留下了疤。”
木怀因说着,手不自觉摸上了右侧脸颊。我抬起视线看去,只见她右边脸上确实有一道自眼角斜下至腮边的疤痕,但颜色极淡,不凑近细瞧,实难看出。
她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却也不挑明,继续沉浸在回忆中——
“那日后,太子渊将我软禁了半月有余。秦王率军勤王,梁国的天又变了。太子渊被围困,一把大火将东宫烧成灰烬,我趁乱逃生,从外院的墙上跳下来,摔断了腿,被人送回家中。
“我在家中养病时,听说公子苏顺利登基,成为梁国国君。爹爹和主母来看我,问我是否愿意回江北老家养病,我知道他们是好意,那时京城中人都道我是前太子宫中出来的人,我即便留在京城等待我的只有嘲笑与奚落,我便这样回了江北。
“江北家中有祖母当家,我每日深居简出,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清闲。前几年踏破门槛的求亲者对我避让不及,我知道自己此生无望了,便生了出家的心思,可到底没下定决心,只敢打着替祖母祈福的名号出入寺庙。
“到了四月里来,山寺桃花盛开,我本想在这最后的春日胜景里脱发为尼,但或许满天神佛都知道我佛心不诚,竟叫我遇见了闵知行。他倒是风光,公子苏登基,他官居冢宰,每到一处,都簇拥着一大群人。
“故城寺风光好,他一出现,前来上香拜佛的人便只看他,不看神佛,也不看风景了。我戴着帷帽,立在人群中,隔着白纱看他,看不真切。
“他的眼神扫了过来,我疑心他是认出我来了,便朝他微微颔首,行了半礼。
“他的眼光并未在我身上停留,踏步进了内院后,留下一个挺拔清隽的背影给众人。那是我人生中很是不堪的岁月,名声坏了,腿也瘸了,还毁了容貌,在他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面前,我有些抬不起头来。看见他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想着这就是最好的了——尘世难逢,不得同归。
“是了,我对他,确实不是危难时匆匆一瞥那么简单。
“我还未及笄时,就听说过闵知行的大名了。他的祖父是梁国冢宰,归隐后带着他四方游学,他早有才名,十五岁时入王宫面见梁王,拜为梁国大夫。
“闺阁女子的天地是那么小,贵女们的话题总离不开他,很多女子都想着要嫁给他,我也不例外。
“可我是个清高的美人,当然不能同她人一般表露心迹。嗯……是的,清高要有清高的样子,美人也要有美人的样子。
“我因美名闻名于百国,每每看见旁人说起他时的羞涩情态,或是听见那些人自贬或是自谦的话,总会莫名有点子得意,想着百姓传颂‘梁都有乔木’,闵知行想必听过我的名头,比起那些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女子,我离他似乎更近一些。
“我曾在宫里的宴会上远远瞧见过他,他是生得极好的,可我也不差。我想,我是配得上他的。
“在太子宫中见到他,其时他为鱼肉,人为刀俎,而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旁人,可瞧见他的那一眼,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闵知行这般有大义、有坚守的人,我本就是配不上的。
“第三次见他,就是在故城寺了,往来人流中,他远远地将目光扫过来时,我释怀了一个我早已知晓的秘密——我和他,从前不见得离得有多近,现在,更是隔了一道天堑,远得不能再远了。”
木怀因空灵的尾音落入我的耳中,意外地十分刺耳,我心知她是因自身变故,生了自卑之意,心有所触,于是和声问道:“便是此桩憾事,叫你执念未消,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对方缄默,似是默认。我忆起江冽在天权城说过的话——“配与不配的,又岂是旁人能够知晓的?”
我正欲出言安慰,木怀因却继续说道:“我的出家计划未遂,半旬后,家中有人上门提亲,闵知行聘我以正妻之礼。”
我的半截话被卡在喉咙里,气得剜了一眼这位美人。
木怀因只是笑了笑,笑容中掺了些我摸不透的凄然,我转了转眼珠,等着她继续倾诉。
“我似乎应该在那一刻得偿所愿,毕竟这是我在闺阁之时幻想过的场景,可那一刻,家中上下皆被巨大的欢喜淹没、互相道喜的时候,我想起了闵知行的眼睛,他有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闭眼好看,睁眼也好看。是了——悲天悯人,他念我救过他的命,怜我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所以要娶我。
“他是梁国的股肱之臣,有这般心胸格局,对梁国百姓来说是件好事呢。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
“我怀着对夫君至高无上的敬意出嫁,我从出门之后便将喜扇举得无比端正,虽然我是个瘸子,但我还是尽量将步子迈得雅规而庄重,这么坚持着,等到入了洞房,我的三层里衣皆被汗水洇湿,懵然间听到夫君唤我却扇,我才将早已麻痹的胳臂放下,朝他挤出一个练习已久的得体笑容。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的心里却想着——但愿我脸上的粉敷得够厚,但愿烛光微弱暗影沉沉,但愿他眼睛夜里视物不清……但愿他没看到跟着我的嘴角牵动起来的可怖疤痕。
该喝合卺酒了。
闵知行将其中一杯递给木怀因时,她才发现她的‘但愿’漏了一个。
因她手上的麻意还未恢复,压根接不住酒杯,意识带着她将酒杯拿起,但手却将满杯酒水泼出去,泼在了这对新人的喜服上。
新郎无奈地将新娘盯着,重新倒了一杯,送到她嘴边,喂给她喝了。
而后,新郎牵过她的手,漂亮而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间,轻轻地揉了起来,揉散了酸痛的麻意,他一边揉一边笑道:“谁家新妇,连合卺酒都端不稳?”
木怀因一时赧然,可手臂被他揉着揉着,滋生出许多日子以来的困意,她迷迷糊糊地想,闵知行……当真是个极好的夫君。
如今,木怀因回首身前事,时常觉着,他们夫妻二人磨难重重以致阴阳两隔,归本溯源,与新婚之夜她未曾与他喝一杯真正的合卺酒脱离不了干系。
“人倒霉的时候,难免会做些玄妙的联想。”我如是评价道。
不过,木怀因的故事本来就很玄妙。
首先,她是一位闻名百国的美人;其次,她有着美人该有的多舛命运。
按照不玄妙的走向,这位美人该在这命运中磋磨死去,徒留人们感叹红颜薄命芳魂不在。玄妙之处在于,这位时运不济的美人柳暗花明,嫁给了年少时就倾慕的男子,那男子敬她爱她。
纵使我活了两辈子,听到这种事还是觉得很玄妙。
然,这故事说了半截,玄妙不玄妙的,谁又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