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烟水》里君

30、故城寺（1）

　　开阳城与玉衡城之间，有一座大寺，曰故城寺。寺中灵气旺盛，有慧真法师坐镇，名气响当当，千年来均为仙门子弟历练必经之地。

　　因着我当初历练时并未来得及拜访此处，隐隐显出遗憾之相，叫江冽瞧了出来。此番相送，他带着我绕道故城寺，再去快活林。

　　“师父受邀去往天权城讲学，归期不定，此番无缘得见两位仙者了。”护院的小尼姑一边领着人往禅房后院走，一边解释道。

　　江冽答曰：“此番借宿本就叨扰，怎敢再惊动禅师？”

　　我与他并行，衣袍间难免摩擦，他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冷不丁捏了一下我的手臂。

　　我颇有些不自在，剜了他一眼，眼神却有意无意间扫过他的唇畔，心房涌起隐秘的甜涩。

　　中元节之后，我们都很默契地不再提分别之事。

　　“佛门清净之地，怎会有精怪居于此处？”江冽好整以暇地同小尼姑打听。

　　我听见他的话，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见到这偌大的禅门□□中，一株纯白似雪的梨花树坐落其中，梨花盛放，却无端有股妖冶之相。

　　人木。

　　我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

　　人木本是对一种精怪的通称，与平常草木吸天地灵气化而为灵的木灵不同，人木顾名思义，乃是人与木灵的结合。

　　凡人死后，魂魄因某种机缘未能入轮回，与即将化为木灵的草木结合，形成人木。魂魄借着草木的躯干，才得以化形，若是有心如平常木灵般继续修炼，也可得偿正果。

　　“此人木乃是师父四十年前初任方丈时化形的，其死后魂魄不肯入轮回，师父与她本是故交，便允她在此处栖身。”小尼姑解释道。

　　我听着新鲜，不免往那人木身上多打量了几眼，对面似乎也察觉到我的目光，已化作木灵的魂魄一直隐藏在梨树中，不肯现身。

　　“那木灵喜爱子夜时分的月光，每到子时便会现身。”小尼姑知无不言，倒省了我许多事。

　　我轻笑道：“左不过要在此处留宿，今晚或可一探其中机缘。”

　　不想，用过斋饭后，江冽突然说：“此间有故人，我欲前去拜访一番。”

　　我听着奇怪：“此间除故城寺为修仙圣地外，乃是大周都城，人皇居所，你怎会有故人？”

　　江冽一时缄默，小狼妖替他解释道：“少主爱寻宝，在人间亦有相识。”

　　我打趣道：“相识？是男是女？”

　　江冽脱口欲出，我及时伸出食指摇一摇：“不必多言，只是人间之事，自有定数，你游走人间，莫要忘了仙门规矩就好。”

　　我看着江冽吃瘪的模样，心情颇好。江冽眉眼恢复平静，沉沉道：“放心，我不会出事。”

　　目送江冽离开后，我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后，奇怪，这人说话明明正正经经的，怎么就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紧接着，小狼妖就将我的疑惑解开，他道：“少主和你，真像我阿爹和阿娘，阿爹每次外出狩猎，阿娘都叮嘱他不要惹事，阿爹每每应下，回来后都带着猎物满载而归。”

　　我不禁脸上发红，不住咳嗽以掩饰心虚，而后转移话题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说你阿爹阿娘呢，他们在哪，为何让你一人待在仙城？”

　　“他们住在快活林。”小狼妖声音闷闷的。

　　“那你怎么会跟着你家少君？”

　　“快活林是低等妖族生活的地方，阿爹望我离开那里。八十一年前，阿爹救了受伤的少君，少君伤好后，阿爹就让我跟着他。”

　　我感受到心在渐渐下沉，我本该想到的，楚嫣然曾说永夜设宴邀请江冽，既是鸿门宴，哪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我想起开阳城藏宝楼中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宝物，聚灵引魂的灵器，胸口一窒，连带着声音也空洞极了，我问小狼妖：“永夜当年邀他赴宴，他就乖乖地去了吗？”

　　小狼妖突然抿紧了嘴唇，像是被施了禁言咒一般。

　　我低下身，目光沉沉盯着他：“怎么，你家少君不让说？”

　　小狼妖面露难色，犹疑良久后，才重重点头。

　　我起身拍了拍手，抱起双臂，戏谑道：“许是江冽犯蠢，自行遮掩罢。”

　　这厢话音刚落，那厢就急急开口——

　　“是妖王说有你的下落，少君才……”

　　说到一半，小狼妖就在我呆滞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扶着庑廊的柱子，缓缓坐到飞来椅上，平复心中的波澜。

　　小狼妖心知不妙，拔腿跑出了后院，我欲开口叫住他，却一时无力说话，只得任他去。

　　夜凉如水，我全身上下都被冷意包围，心中却有一团热气，几欲灼烧。

　　“江冽，这便是你要我瞧见的真心吗？”我低声喃喃。

　　却为何从不曾主动提起？

　　我心中兀自提问，却也明白答案——江冽就是江冽，若是主动说道这些，便也不是他了。

　　我这厢心思转了千百八十回，待有心关心周遭诸事时，骤然察觉有灵气波动，心下暗道不妙，当即拔出寒落剑朝身后挥去，属于剑修的结界设在了园中的小径上。

　　“蹭”的一声，来者被迫退到了结界外。

　　我心里稍定，转过身来，见结界外霍然站着一位俏生生的绿衣美人。

　　绿衣美人头上簪着成簇的白梨花，唇上一抹红，颜色恰到好处，像坠落枝头的红梅点缀于白色雪面上。她手上抱着一支梨花，立在满园梨树中，像是与这梨园融为一体。

　　我知道人木是千年难得的异象，也听闻化为人木后的精灵美得驰魂夺魄，今次得见，才知晓书上所言不虚。

　　我见她周身祥和，便挥手撤去结界。那人木向前行了礼，倒是个知礼数的。

　　我主动开口道：“今日相见，本是缘分一场，若是平常鬼魄，我自可超度你去往黄泉投生，可人木业已归属天精地灵，自有造化。仙门弟子自幼受训，不可干扰精灵修行。”

　　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我指了指园中的石凳，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恢复原来的姿势，背对着她。

　　那人木施施然落座，轻声道：“仙者不知，我本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我见怪不怪，知道人木毕竟是人的鬼魂，总是耐不住寂寞的，冷不丁见了生人，难免就有倾诉的欲望。

　　“我以前做人的时候，并不若如今这般自在。”她絮絮叨叨说着。

　　“自在？”我语气中泄露出疑惑，“做人木很自在吗？”

　　她所活动之地，不过这故城寺一片巴掌地，一旦失去仙家灵气庇佑，在野外肆意成长的鬼魅、精灵便会将人木吃干抹净。
　　她既说自在，我便不清楚她的来意：“那你不是来同我倾诉咯。”

　　“那倒也不是，”人木否认道，“我是想着，仙者从东边来，或许路上有些见闻，不知可知晓梁国境内的一些俗事？”

　　“譬如呢？”

　　人木停下了话头，良久后，讷讷道：“我或许多想了，凡夫俗子之事，仙者想必是不曾听闻的。”

　　“你且说说，是怎么个凡尘之事，我听了即便现在不知晓，趁着落脚此地，或可打听一二。”我也不知怎地，主动鼓励这素不相识的人木来。

　　许是想到了过去待在聚魂轴里的日子，八十一年光阴，我醒醒睡睡，虽然睡的日子占了八成，但醒时也会想有人听我说说话。
　　人木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声音变得响亮些许。

　　“梁都有乔木，这‘乔’说的是郡王乔家的独女，其貌昳丽，才倾天下，后来做了皇后。这‘木’嘛，说的就是我，我生前也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呢。”

　　我少年时也看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书中佳人不论是家世显赫还是出身贫家，无一不倾国倾城，命运坎坷，最后遇一良人，圆满终身。这样的故事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看得多了，就觉得乏味。

　　人木见我兴致寥寥，失落道：“于仙者看来，我生前所经历之事不过一场俗事，但对我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一生。

　　“我姓木，小字怀因，是梁国都城木家的庶女，我出生的时候这世道还是一片太平盛世，家中主母管家，这样的大家对待嫡庶子女可不像一些小门小户，一视同仁，主母的子女有的，我也都有。家中姐姐们一个个出嫁了，嫁的都是国中显贵，明媒正娶，我那时最大的盼头也就是这个了。

　　“不想，朝政突变，太子渊污公子苏谋反，朝中老臣纷纷站队，我爹爹木太史是个纯臣，只为国君尽忠，于此事袖手旁观，公子苏定罪后朝中一番清洗，爹爹依旧做着他的太史。经此一变，皇帝身体愈发不好，太子渊渊便顺理成章地监国，这期间，闹出来许多不得体的事来。

　　“公子苏得部下营救，掏出都城，流落楚国，姻缘巧合娶了乔郡主，太子渊向来争强好胜，见公子苏娶了美人，就向爹爹施压，把我送进了东宫。”

　　木怀因就这样絮絮地讲着，我听着越发没趣，想着小狼妖不会走丢了罢，又想着江冽……秋月溶溶，明明静得很，我却觉得周边聒噪。

　　木怀因见我兴致索然，表情很是受伤，愈发想将这故事讲出花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