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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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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知从何处来,惊得檐下的铜铃突地一跳,细悠的叮叮声像是从深梦的最深处传来。
醒时,昏昏然。
窗外,枝叶碧翠,万里无云,南愚山就那样无依无着地悬浮于空,近似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
是了,那是仙山。
九重天第一道守门神山。
“阿青,你来说说我讲到哪儿了。”
我的胳膊和腿有点麻了,木讷迟钝地站起来看向三尺讲台后的男人。
这样闷热的天气,陈夫子却穿着一身暗蓝的长衫,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与保守的衣着相反的是,他的束发蓬松潦草,面上也是胡子拉碴,一手执卷,一手还拿着个酒葫芦,时不时咂摸几口。
桃花村很小,破落到连个酒鬼也能来当夫子了。
“天衍之道,适者存之。”与我同桌的展红屏将书册翻到《万经论》初元篇,小声提醒。
“哦,是,”我终于反应过来现在还在课上,赶紧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把答案说出口。
可坐在前排的曹焜早已不耐烦,刺啦着竹登子向后斜着身子,狠狠瞥了我一眼,用不大不小,却能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说,“能不能别耽误大伙的时间。”
曹家家是村里的大户,曹焜是曹氏的三少爷,村塾里有名的刺头。
他的一个小跟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了句,“就是就是,田里麦子熟了,明天好容易放假,别耽误我回去干活呐!”
“就你个懒虫还干活!”
……
有人低笑,有人趁机扔着纸条,也有人打了个哈欠庆幸自己睡觉没有被抓包。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向坐在第一排的苏青臣看去。只见他眉头轻蹙,灰白蒙翳的眼睛也看向窗外。准确说他看不见,可他又“看”得很认真,脸上不健康的青白之色很明显。
他身体很不好,上课都是忍着病痛来的,我确实耽误了他的时间,我感到很羞愧。
“好了,好了!”陈夫子漫不经心地维护着秩序,朝我抬了抬眼,“阿青回去把初元篇抄写三百遍。”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有雷声由远及近,闷闷的,听得人本就百无聊赖空空落落的心莫名有些发慌。
“不会吧,打雷了?”
“这种天怎么会呢。”
……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连蝉鸣也止住了似的。
可天还是那个天,山还是那个山,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感到很失望,甚至觉得其他人也很失望。
就是南愚山塌了,我王五家的豆腐也是十里八乡最好吃的豆腐!
就是南愚山塌了,张二麻子也不可能讨得到婆娘!
就是南愚山塌了,苏青臣的眼睛也不可能看得见!
……
我想应该不止一个人想看看南愚山塌了会怎样吧。
曹焜第一个发现苏青臣不正常,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是担心,急急喊道,“夫子!你快看他怎么了?!”
苏青臣的眼睛又一次流出了细长如蛇的血泪,纤长的睫毛如蝶翼,羸弱地翕合。
陈夫子倒也不迷糊,一把将他抱起,只说,“去药舍!今天就散了吧!”
所有人都见惯不怪了,无不欢呼雀跃,毕竟学习可是门苦差事,田假一连七天,终于可以好好松快松快了。
“今天药舍里人手不够,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也要赶紧回去了。”红屏话还没说完,曹焜就抢着拎起她的书袋说,“走,我也去看看青臣。”
不一会儿,人都走光了。
天色还早,姑姑夜里采摘四时草,白天需要补觉,我不想回去打扰她,可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偏偏睡饱了脑袋清楚得很,便想着蹭陈夫子的笔墨纸砚把三百遍的初元篇抄了。
“天运万变,变动不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为人者当为君,君子自强,真美合一,进步不止……”
道理很有道,道理很有理。
可是抄多了总是觉得厌烦,加上我又容易心浮气躁,扔了笔,揉了揉手腕向窗外看去。
院子里还有十七八个人没走,都是比我大几岁的学生,他们正围在御剑师父的身边听训话。
御剑师父李固嗓门很大,所说的内容无非是小阳山修灵者三年一次收徒,算算时间只剩下四个月了,你们要勤加练习,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只有入了小阳山,才能学那登天之术!”
御剑师父说这话时,总喜欢一手指天,于是乎学生便纷纷带着无限期望向南愚山看去。
桃花村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每一天好像都差不多。
我看厌了,又拿起笔,默念“静心凝神,万事可成”,继续不停地抄写。或许是福至心灵,写到大约第六十遍的时候,毛笔竟然脱离了我的手掌开始自行书写了!
“可以哇!阿青,你能御灵了!!!”
我心里本是一喜,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吓得一惊,御灵术转瞬就失灵了,毛笔啪嗒坠落,墨汁在白纸上晕开大大的黑点。
来人是张二麻子的弟弟,张留侯,所谓留侯留侯,也即留后留后。
张留侯猴子似地挠了挠后脑勺,轻巧地越过窗台,翻身进了学堂,他皮肤黑,眼睛亮,我总喜欢叫他黑猴子。
我有些诧异,“今天这么早?”
他见我翻出《劝学》,忙又跳上身后的桌子,蹲在上面嘻嘻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继续刚才的话题,“现在就学会了御灵,还有三年,你一定能去小阳山!”
我叹了口气,“那可难说了,一百人里面只有三四个能被选上。曹焜现在都会御剑了!”
黑猴子不屑,撇撇嘴,“不就是拿剑砍了几根木柴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又叹了口气,“红屏已经能御灵飞针,而且下针很准。”
黑猴子每次都是用红屏的纸笔学写字,所谓拿人手短,忙道,“红屏姐长得好看,人又聪明,自然不是一般人。”
我翻了翻白眼,喊红屏就叫姐,对着我就直接喊名字,“不如你帮我抄会儿,遇到不会的字,我再教你。”
“还是别了吧,”黑猴子连连招手,突然又跳下桌来,跟我认认真真做了个揖,脸上少见的认真,“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
我再将他上下打量几下,果然他身后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说不出来的讶然,“为什么呀?”
黑猴子一秒没了个正形,再一次猴里猴气,甚至有些神采飞扬起来,“什么为什么呀,当然是离开桃花村,去金海皇都闯一闯!”
我傻了,这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依旧讷讷,“啊?”
“实话告诉你吧,我大哥,终于讨到老婆了!可凭他给曹焜家砍柴,一天一文两文的进账,养我都费劲,还养个带球的破鞋!”黑猴子说到这儿,不由得气鼓鼓起来,猛吸了口气,又哼了声,“管他呢!老子要出去闯闯。”
看来南愚山真的要塌了。
张二麻子讨到老婆了。
我还是不信,或者说是不愿意他走,“那你哪来的钱呢?一个人在外谁照应你呢?”
黑猴子又挠了挠耳朵,他撒谎时就喜欢摸耳朵,“这你别管,我总有办法嘛。好了,多谢阿青大姐教我认字,我不会忘记你的。”
张留侯以前曾说过等他学会两千个字之后,就要离开桃花村。
我不信,“你这么快就学会两千个字啦?”
张留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摇头晃脑,“天衍之道,适者存之,天运万变,变动不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为人者当为君,君子自强,真美合一,进步不止……”
我知道他很聪明,但没想到他偷听了一节课就能记住了,我不想拦他,也拦不住,而且张二麻子娶个老婆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我是他,我也想要离开家,离开桃花村,而且很多人都想离开桃花村,每天也确实有很多人出去。
比如我的姑父和大表哥都出去了,不过他们是去山里修栈道的,每隔十天半月都会回来休息几天。
比如猎户也会去山里待几天。
还比如游走四方的野郎中也会来了去,去了来。
可张留侯就因为话本里说的金山银海的金海城就离开桃花村了,我感到怅怅然。
村塾对面就是药舍,与药舍一院之隔就是红屏家的药铺。往北会经过曹焜家里外三进的宅子,御剑师父就住在曹焜家的外院,拐个弯是曹氏祠堂。再往北可以看见一座挂着彩绸的戏台,又经过一座井亭,有一个赶集的大场,再过一座桥,沿着河道往上最后一家就是黑猴子的家。
张二麻子真的娶亲了,无声无息地,也没张灯结彩,也没请客吃饭。张二麻子比他弟弟黑猴子还瘦,还黑,脸上还有麻子,手足无措地给肚子已经鼓起来的女人端茶倒水。
那女人很漂亮,皮肤白,大眼睛,尖下巴,额头生出了鲜红的花纹,穿的衣服也村里手最巧的绣娘织的蝴蝶花纹的裙子。
因为这女人还有她肚子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我的跟班小弟就走了,天大地大也不知道今晚是在哪个山头睡觉呢,我踹了踹张二麻子家的木围栏,忿忿喊了句,“猴子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张二麻子听到了,也不惊讶,只是转身回屋的时候抹了把眼泪。
“假惺惺,”我拿脚下的石头撒气,却不小心将石块尘土踢到了路边休息的几个佃农身上。
他们正在赌马掌纸牌,玩兴正浓,输了的骂骂咧咧,“张二家的那个小崽子忒不是东西,赌输了,抢了钱就跑!那可是一两天的工钱,改明儿找麻子要去。”
“哎呀,别跟那赖皮猴一般见识。”
“不行,出不了恶气!”
“那就把他绑起来吊树上再打一顿!”
“张二麻子不新取了隔壁桑蚕村农户的女儿吗?你去找她!听说那娘们……嘿嘿……”
“呵,也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急不急,我们接着玩。”
……
赌字最害人。
听姑姑说爷爷就是因为赌博才把几亩薄田输给了曹家,我们因此只能在村子最北边找了个荒地建房子住。
不过准确的说,我家还不是最北边的。
最北边浮玉山的山顶上有一座竹林庙,据说苏青臣最开始就是住在那里,后来才由陈夫子照顾着住在村塾里。
我胡思乱想着,等回到家时,姑姑已经起来了,天黑了,又到了去林子里摘四时草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