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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痛苦的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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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座位后的第一节课,我的脑海里全是陈默,明明他就在我的身后不远处坐着,可是我却止不住地想他。
我依然习惯性地扭头看陈默的侧脸,习惯性地问陈默“听懂了没”,习惯性地说出老师提问问题的答案,可是回应我的不再是陈默,而是我的新同桌——令狐小雅。小雅很好,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坐在我身边的是陈默。陈默会明知道我在偷看他,却不扭过头来,得意地偷笑,让我害羞地把头扭回去,而不是像小雅那样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有问题要问她;他会明知道我是在“嘲笑”他听不懂,却很配合地凑过来说“没听懂,下课教我”这样的话,而不是像小雅那样真的以为我在问她是否听懂;他会明知道我是在告诉他答案,以避免老师提问他时他答不出来,然后会心一笑,而不是像小雅那样恭维地对我说“你好厉害”。
我知道,我已经习惯了,习惯真的太难改变了。
可是我必须改变,因为只要那些我不想面对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便会害怕,害怕到把头深深地埋到书桌里,害怕被别人看到我躲闪的眼神、通红的脸庞和脸颊成串的汗珠。
我相信,只要我忘掉他,我就可以摆脱这些困扰;我相信,我可以忘掉他。
但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因为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向陈默和盘托出,我只能找一切看似合理的理由躲着他,不见他。放学的时候,我会故意跟小雅讨论问题而让等我的陈默和子柠先去吃饭;晚饭时间,我也不再去打球或者跑步,而是故意跟上其他同学一起去散步,然后去图书馆翻翻当天的报纸和杂志;晚自习下课,我也会留在教室多看一会儿书,而避免和陈默一起回寝室,一起去洗澡。喜欢一个人,或许会因为害羞躲藏而不易被察觉;冷落一个人,却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令人生畏,让人望而却步。
调整座位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和陈默一起吃过一顿饭,打过一次球,甚至为了躲他,我不断推迟晚自习后回寝室的时间,减少自己洗澡的次数,反正寒冬将至,我也不需要每天都去洗澡。
周五下午,金河县长来我们学校视察,学校组织学生做准备,陈默就作为校篮球队的代表去迎接县长的视察,那个下午他都不在教室,那也是我那周感觉最轻松的一个下午,我终于不必担心一扭头就会看到他。
下午放学,县长会在餐厅和学生们共进晚餐,不少同学一放学便跑到餐厅围观,我对人多热闹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便待在教室里写作业。突然,子柠来到我身边,轻声问我,“是不是跟陈默闹矛盾了?”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故作吃惊地反问他。
“那为什么你最近对他都爱搭不理的?”
“没有,那是你多想了。期中考试,我不是物理成绩不好嘛,就想努力提高一下,怕以后越来越跟不上了,可能有时候忙着做题,耽误一起去吃饭了吧?陈默不会生气了吧?你帮我跟他解释解释。”我说完,心里便觉得很不是滋味。我明明就是对他爱搭不理,明明就是在故意冷落他,却还要编出这么一大堆鬼话连篇的谎言来骗他。显然是陈默很在意我的想法,才让子柠来问我,可是我还要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反倒显得陈默有些小肚鸡肠了。
“陈默当然没有生气,他把你当朋友,怎么会生气呢?再说他心胸一向开阔的很,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的。”子柠连忙解释道,说完便去忙别的事情了。
子柠说的没错,虽然我一直故意“甩脸子”给陈默看,对于他的盛情邀请拒之门外,可是他每次见到我仍旧高兴地笑着,每次见我回到寝室都会亲切跟我打招呼,每次放学依然会叫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他丝毫没有埋怨我突然的冷漠,毫不在意我屡次拒绝他之后的尴尬场面,仍然像最好的朋友一样待我。
那天晚上回到寝室,陈默和子柠都不在,他们应该是又溜出去打游戏了,在我的管控下,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如此“放纵”过了。
我从床下抽出洗脸盆,里面放着一摊衣服,我拎起来一看才发现竟然是陈默的球服。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自恋,还以为我会帮他洗球服呢?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可是反过来一想,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自己单方面实施的“制裁”,还是“忍者”式的“制裁”,他不过是个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甚至有点像一个道具。
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当我对他热情时,就把他当成我的全世界,当我逃离他时,又要把他踢出我的世界,这对他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他是不是从来没有过选择权,我竟然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手里拿着他的球服,收回了想要扔回去的念头,端着脸盆走向水房。我知道,我不忍心。
一周时间终于熬了过去,周六下午下课,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突然有人从背后搂住我的肩膀。
“雨泽,这周去我家过周末吧?”是陈默的声音。
“不了,我也不能老去你家过周末吧,我这周回去陪陪我妈。”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找到个嘴边的理由,拒绝了陈默的邀请。
我扭过头,看着陈默依旧是标志性的笑脸。
“哦,不陪你爸吗?”或许是为了缓解被拒绝的尴尬,他接着问。
“啊?……哦,当然,也陪他过周末。”面对陈默有些冷不丁冒出的问题,我有些慌乱,语气有些磕磕绊绊。我从未叫过我的继父“爸爸”,一直都是用“他”来代替。
我不知道陈默是否注意到我的结巴,他把手从我肩膀上放下来,说了句“周末愉快”便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来刚刚和陈默的对话。我其实从来没有认真陪母亲过周末了,自从来到金河读书,尽管母亲每周都会在家里期待着我周末回去,每周都会做我最喜欢吃的饭菜慰劳我一周学习的辛苦,每周都会给我足够的生活费生怕我在学校吃不好喝不好,可是我每次面对母亲的关心都躲躲闪闪,一吃完饭便躲进自己的小屋不再出来,我甚至不愿意承认那是我的家。其实,我知道母亲非常爱我,但我就是跟她亲近不起来,我的躲躲藏藏无非是想避免自己内心产生对母亲的愧疚感和负罪感。我很少叫她“妈”,在跟别人提起她时,也多称呼她“母亲”,而不是“妈妈”,因为我觉得“母亲”这个称呼更书面,更符合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像“妈妈”那么充满感情色彩。
我知道,今天我回到家去,母亲依旧会做一大桌美味可口的饭菜等着我,只要我还没到家,全家便会一直等着我,因为之前的每一周都是这样;我知道,母亲肯定交代过弟弟,我想看哪个电视台,就看哪个电视台,不准他和我争电视,因为弟弟太小,总有憋不住的时候,但他只要一嚷嚷,便会被母亲迅速驳斥回去;我知道,母亲周末总是尽可能地在家待着,即使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单独跟继父相处,避免我觉得受冷落,因为她公司里的电话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可她总是尽量在我回学校后再去处理。
想到这些,我有些心软了。其实这些我早就看在眼里,只是如今,当我发现爱一个人真的好辛苦,我才意识到母亲一直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爱着我,她会像安排一场盛大的仪式一样迎接我回家过周末,所有的角色都谨小慎微,只有我对这些视而不见,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法自拔。她所有的爱都没有回应,但她依旧认真地对我付出着,可是我却连认真地陪她过一次周末都不愿意,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了家门前,透过门板,我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气。我深呼一口气,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果然,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等着我。见到我回来,母亲显得很高兴,她站起身来,帮我取下书包,放到我的卧室里,我没有拒绝。
“以后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先吃吧,要不然饭菜都凉了。”我说。
“没事儿,这是刚做好的,你要是觉得凉了,我端到厨房再热热。”母亲一边解释,一边走到餐桌旁看看有没有哪盘菜凉了。
“不用热,我就是那么一说。”我发觉母亲也早已习惯了跟我客客气气地对话,保持着适当的安全距离,这个距离不至于让她觉得太疏远我,也不至于让我觉得她太过亲昵而反感。也是,我一直以来都是把自己当做家里的一个客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家里的成员,母亲这样跟我说话也很正常吧。
饭桌上,全家依旧像往常一样只能听到弟弟大呼小叫的声音和间或他安静时母亲询问我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情况,我那天也努力让自己多跟母亲说话,原本我也可以用一句话回答完的,便拖拖拉拉说成两句。但我们之间的交流仍然仅限于她问我答,我也试图主动插上一两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张口,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地释放善意,我几乎是鼓足勇气从盘子里夹了一块儿我最爱吃的排骨,在空中犹豫了三秒钟,然后改变方向,放到了母亲的碗里。
母亲似乎有些惊着了,她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你自己吃。”显然,她并没有做好她的儿子从心里接纳她的准备。
我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我害怕我们俩眼神对视的时候会看到各自的失态和窘迫。我不自然地扒拉着眼前的饭碗,我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恐怕不会想过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打拼了这么多年,几乎是左右逢源的女强人,如今也会在儿子面前像有局促不安的一刻。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了,这些年母亲从未真正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也对她不能陪伴我成长怀恨在心,我不可能那么快地接纳这个新家,更不可能那么快接纳这个“抛弃”了我近10年的母亲,我能做的就是维持一对母子表面上最起码的温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有什么比陪伴孩子成长,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庭更重要的呢?如果有,那就是有了另一个孩子,有了另一个家庭。
吃完晚饭,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马躲到自己卧室里,我想帮母亲刷碗,这也是我在松墨时常干的事,可是母亲不肯,并且我也不太想和她单独待在厨房。
于是我就坐在外面沙发上无聊地换台找节目看,换到金河一套时,正在播金河新闻,并且正好是县长视察我们学校的新闻。他的周围站着许多学生聆听他的讲话,我一眼就看到了陈默,他站的远远的,似乎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珍惜这个可以接近领导的机会。他看着县长的方向,脸上并没有往日的笑容,这很不像他的风格,在我的印象里,他几乎从来没有不高兴过,难道他不愿意屈从权贵,不屑于谄媚领导,阿谀奉承?如果是这样,说明我还是有眼光的。镜头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便一闪而过,我也迅速换台,试图忘记刚才看到的画面。
那个周末我没有提前回学校,而是待在家里,母亲看起来很欣慰,她执意要带我去买衣服。其实之前好几个周末,她都说要带我去买棉衣过冬,我都说不需要,她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我也不接,反正一年半载不买衣服我也有的穿。但这次我同意了,因为我总要试着去原谅,试着去接受爱,试着去释放善意,试着去体会一个“家”的感觉,尽管这很难,但总得有个开始,不如就从“花钱”开始吧。
我原以为出去逛街或许会让自己的大脑放空,没想到在我走进商场的那一刹那,发现商场里到处都是陈默的影子。因为不论我看到哪件衣服,我脑海里最先出现的都是陈默穿上它的样子,我努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却无济于事。我疯狂地让自己不停地试衣服,甚至在寒冷的冬天热得满头大汗,但直到我看见镜子里穿上新衣服的自己,我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下午,我们买了好多衣服,几乎买了全套冬装,逛到最后我脚都酸了,可是母亲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我看着她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却无法享受和她同样的快乐,我不明白如果她真的如此爱我,为何不陪伴着我成长?为何直到奶奶去世才想起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