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人行雾中》晏冬10086

98、城门内，仙人悲

　　疼……好疼……牠明明是可以舍弃身体的存在，为何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

　　“老爷，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喊牠。一个人……不对，牠听到了两个声音。

　　牠早就想通了，被九十九人行害死的人数不胜数，牠没办法一个个救过来。那道声音，来自于牠最后的挣扎。

　　陌生的回忆与自身的经历交织成一场噩梦，直到身边人的呼喊才将牠带离。

　　陈旭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床，侧头就看到了自己千年来的友人和自己的罪孽。

　　陈旭刚想起身，就被一股巨大的疼痛侵袭，被迫躺下，“额……”

　　牠想起来了，左宸救了牠，但是因为左宸无暇继续照顾，便把牠送到了这里。

　　烟味浓得呛喉，连牠这个老烟枪都有些遭不住。“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白斯君守在陈旭身旁，低声道出一切。

　　听罢，陈旭撑到窗边。推开窗，空街无人，远处焦黑屋脊仍冒残烟。

　　楼里难得安静，陈旭回头看向白斯君，发问道：“你不走吗？”

　　戏声已绝，连那些碎嘴的议论也消失了。

　　白斯君上前，伸手抚过本该生有翅膀的肩胛，用手去感受陈旭经历的痛苦。他目光坚定，轻轻将头靠在了陈旭背后，“您不醒，我不敢走，况且九十九人行要守着苍州，我更不能走。”

　　“全走了？没良心的……”陈旭转身，与魂魄四目相对，用目光回应了友人的担心。

　　白斯君笑了笑，说：“还是有人留下来的，说我是恩人，不肯走，和我一起守着楼。只是没了客人，戏唱也是唱给自己，怕引人注意，我就让他们先别唱了。”

　　他想唱，极想唱。也许是担心影响到白斯君，魂魄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想开口就开口，安静了不少。

　　牠还是更喜欢身边有让唱着曲哄牠开心的日子……“不妨现在小声唱一曲，庆贺我劫后余生。”

　　这一回，一向顺从的白斯君轻轻推开了陈旭，拒绝牠的邀请，“我是楼主，我不让他们唱，我自己就不能唱。我的好仙家老爷，我也想唱给你听，但不是现在。”

　　“好了，既然您醒了，留不留在这都是您的自由……我作为十大怪的一员，还是有得到任务的。”

　　白斯君深深望了眼陈旭，不舍地离开了牠的怀抱后不再回身，在陈旭的目送下离开房间。

　　“我能……”陈旭要帮忙的想法卡在嘴边，咽回口中。牠尝试张开被折下的翅膀，现出的却是一架白骨。牠还未恢复完全，无法飞行。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牠什么忙都帮不上。

　　牠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心里想着要做些什么，可牠无论做什么，都只会让凌芒越发不满。而且说到底，牠和白斯君不是同一方的伙伴。

　　所以是昭死了。

　　牠的拳头握紧，下定决心跟了上去——至少要把知道的都说出去。

　　“别去……李辰轩跟凌芒做了新的契约，用战争带来的血肉交换九十九人行的契约。”

　　白斯君惊讶于陈旭的全盘托出，回头正好迎上牠跌跌撞撞的身躯，将牠扶住。

　　陈旭扑入白斯君怀中，凑在他耳畔说出一切，“契约有代价，契约越大越不稳定，你们十大怪……”

　　陈旭的呼吸吹在耳廓上，最后的几个字却如被擦去般没了声。白斯君抬头，对上陈旭惊恐的双眼。

　　“你们……”陈旭再次尝试，却连一点提示都无法成功给出。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可牠谁也救不了。

　　白斯君微微推开陈旭，捧起牠冰冷的脸庞，安抚着牠，“我的仙家老爷，放宽心，我不会有事。我从没见过您受这么重的伤……仙人并非不死之身，对吗？”

　　陈旭心虚，甚至不敢展示自己的枯骨。最终，牠放开了白斯君，任由对方前往危机四伏的街道。

　　独自一人，陈旭唤出美人相，向牠询问凌芒的想法，“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美人相？”

　　美人相现身，用白雾勒住陈旭的脖子，发泄不满，“你怎敢……若非你身体里是明王的魂魄，凌茫大人怜惜，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说来可笑，这是美人相第一次靠自己分清牠与明王。陈旭没兴趣理会美人相的盛怒，直接发出请求，“带我到无修那去。”

　　美人相拒绝了这个要求，“无修大人正在履行契约……凌芒大人能放你自由已是宽容至极，你就好好待在这里看着他死吧。”

　　陈旭想动手，但一拳往雾上打是无用功……牠垂眸看着美人相眼中燃烧的怒火，直到雾气散去，美人相随之消失。

　　牠离开房间，爬上了屋顶。脚下瓦片如鳞，远方硝烟阵阵。这是牠第几次见这样的场景了？

　　很久以前，凌芒与初代大家主订契，借风雨退敌。陈旭诞生后，维系之责落入他手。一地太幸，只会招致祸端，故偶尔需借战火掩契。

　　……

　　当你什么都不知道时，你若是看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样的生物在与创造你的人缠绵，你会有什么感觉？

　　特别是，创造你的人在你睁眼时分明是那样的爱怜你。

　　“不夜，不夜？”

　　……

　　牠记起了明王的过去，却无法接受自己的结局。那份记忆像是一本令人无语的书在牠眼前翻动，折磨着如今的牠，却又引导着牠。

　　“人类……杀了我……而我也杀了人类。”

　　那双环抱着牠的手松了几分，凌芒眼中的惊喜已然消散。

　　“可笑！”牠推开凌芒，与对方四目相对间回忆起他们的曾经。牠更加不理解了，“为什么我会在这？”

　　凌芒看着牠，将刚诞生的可怜人狠狠压在石台上。无毒的羽毛，流出鲜血的身体，牠第一次用身体感受到痛苦。

　　“你不是不夜……为什么你不是牠！”

　　牠甚至无法挣扎，只能被打到几乎魂飞魄散。

　　牠明明有身为明王时的记忆，为什么说牠不是明王呢？但牠的确无法理解明王的所作所为。

　　记忆中，明王与凌月寒芒大行罗刹关系非常好，牠将凌月寒芒视作追逐的目标，也视作友人，将信任托付给对方。

　　但这份记忆中的美好无法与眼前的凌茫相对应。特别是在牠看到无修后，牠越发觉得明王可笑。但如今的自己也很可笑，弱小胆怯，只能寄人篱下。

　　无论记忆如何，牠现在只是凌茫的造物，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牠无法反抗。

　　对方是凌月寒芒大行罗刹，唯有司仙与帝君能压牠一头。记忆的结尾中，死亡的绝望缠绕上牠，牠绝不想再体验一次。

　　第一次反抗，牠看着无修将一个人类生生撕扯成碎片，发起质问。最终，牠被折断了翅膀。

　　第二次反抗，牠不想杀人，拒绝凌茫的要求。最终，牠杀了那个前来送死的人，却还是被锁在笼子里折磨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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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虽然死的时候很痛苦，但也许是因为经历过了，所以牠压根不怕死。而且……牠的创造者即便对牠非常不满，却也没有要杀牠的意思。

　　牠很迷茫。在被创造出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牠的世界只有凌芒和无修，大部分时间都在服从凌芒和照顾无修。

　　去完成契约，去替契约杀人……

　　牠不是没有反抗过，可现在没有人告诉牠该做什么。但若是要从明王的记忆里找寻方向……

　　“不可介入人类的斗争。”牠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一句话，但显然这不是牠想要的。

　　街道空屋寂寂，远闻逃难者悲戚之声。牠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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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颠簸，一路北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带足银两，抱着证明自己存在的书信前往鬼门关。

　　随行骑马的侍从略有不安，向她提问，“家主大人，那种东西真的在齐州吗？”

　　面纱遮住女子的表情，挡不住她眼底难得的柔情，“嗯，拿了东西就去京城，我会给你些盘缠，在……咳咳！在那，你就可以……走了。”

　　女子连连咳嗽，身子不再经得起颠簸。可这斩杀她的刀必须由她自己落下，这千古骂名——她也必须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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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司仙的意志，牠将自己视作衡量善恶的标尺。牠尝试过挽救这个可怜的生命，只可惜，她并不领情。

　　毕衡的身影出现在鬽魋身后。牠看着融入鬽魋背部的身躯，难免一阵恶寒。

　　“你这还不如杀了她。”

　　鬽魋扶着墙，伸出的触手协助牠吞下契约。可凌芒的契约太过强大，牠现在终于体会到毕衡当初承受的痛苦了。

　　“杀不了，她已经不是人了。”剧痛将牠的身体压制，几乎无法动弹。此刻的微风一缕宛若千刀万剐，以这种方式来嘲笑牠的无能。

　　毕衡抚过鬽魋后背，用手尝试安抚不愿离去的可怜人，“束缚她的行动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为何非要折磨自己？”

　　鬽魋闭上眼，躬身渴望更多冰冷的触感。牠低垂着头，眼前闪过的是鬼刹的死状。那是人杀不死的怪物，所以只能束缚，穿刺他们的脊椎，又或是用刀卡在头颅内……

　　“死个痛快不好吗？”

　　〖白琊月大人，您还好吗？〗

　　脑中无数嘈杂的声音都抵不过这一声呼唤，准备迎接死亡的想法瞬间消散。

　　〖任务完成了吗？〗

　　差点忘了，还有个脱离牠自由奔走的魂魄。

　　〖我帮助到您了吗？！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好好活着，我完美完成了您的任务！〗

　　〖镜央呢？〗

　　〖是我帮到了您，为什么要想起她呢？我才是您最忠诚的仆人啊！她没死……白琊月大人……我好想念您啊，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接触到您？！即便是要我献上剩余的一只眼我也愿意，只要您能回应我的声音！〗

　　白晓月的话密到让牠头疼，但总体来说，比身后这个魂魄的哀嚎要悦耳得多。

　　在魂魄的愿望中，鬽魋听到了一个强烈的声音。牠突然操控触手抓住未融合的身躯，开始往外拽。

　　毕衡察觉到不对，上前冻住秦素素的躯体，“怎么了？”

　　“啊！”鬽魋发出低吼，雾气自血肉间溢出，刺破牠的皮肤。

　　毕衡一惊，化出长尾，以冰晶为刃斩下了模糊的血肉。那肉块挣扎了几下，蠕动着恢复人形。

　　“不要……”全身都在痛，秦素素已无没有理智去分辨该做什么。

　　毕衡瞥了眼她，竟是主动让开了身位，放任她逃走。

　　鬽魋瘫倒在地，痛苦呻吟着，最终只能抓住毕衡的脚腕，不理解牠为什么要放走秦素素。

　　毕衡俯下身，伸手用寒气去压制鬽魋的痛苦，安抚着牠，“好了，人类有办法解决她的，你继续尝试只会被凌芒弄死。”

　　那血人生出了四肢，重新构建出自己的模样。她只能跑，拼命地跑。

　　毕衡低头看着一路血迹，垂眸思考。

　　是否还有牠未能触及到的变量？

　　“杀！冲锋，夺城！”

　　城门已破，此刻，这里不再是牠们的区域，该把舞台交给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