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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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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
衡琅的声音透着极深的恐惧,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害怕的时刻。
在程不离闭上双眼的刹那,他深切地体会到那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抽痛,那种无力与窒息几乎让他当场崩溃。
他紧紧抱住程不离,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她,一刻也不敢停,唯恐停下片刻,她便就此沉睡下去,不再苏醒。他在害怕,恐惧,痛苦,
“不离……不离……快醒醒……你听我说,不要睡……不要睡……”恐惧如海潮般涌来,冰冷又窒息,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他哽咽着,泪水潸然,语声透骨酸心,近乎哀求般地呼唤着她。
“我早已想好了,等我们出去,便离开青螺山,天涯海角,千山万水,去哪里都好,只要是和你一起。我们去看西北的雪,南洲的海,锦绣谷四时不谢的花林,顶天崖独一无二的石画,不止这些,这世上的所有,我只想和你一起去看……所以,不离,你快醒来……”
迭声的呼唤似乎唤醒了程不离残余的意识,她眼睫颤动,极慢地睁开眼来,然而目光却始终涣散,无法焦距,声息也甚是微弱:“衡……琅……”
在听到那微弱的声音后,衡琅不禁狂喜,激动地唤着:“不离,你醒了!”
“嗯……”
程不离艰难地应了一声,嗓子犹如火烧一般,全身也痛得无以复加,难以动弹。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已十分严重,可此时的心里却没有半点后悔与惧怕,只是睁大着眼睛,费力地想要看清衡琅的面容。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显出一个苍白惶然的面容,她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不碍……事,我有……丹药……”
她指头微动,白皙的掌心便现出一个青玉瓶,哑声道:“吃下……这个,便好…… ”
这是他们绥原城独有的碧元丹,活气生血,治愈伤势效用最佳。
“好……好……”
衡琅连声应着,匆忙拿过玉瓶,倒出粒淡青色的丹药,飞快地喂入程不离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清冽中又略带些苦味,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仿佛灵泉滋润干涸的焦土,四肢百骸俱都淌过一阵暖意,让她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楚秋也围上前来询问她的情况。
程不离对她笑了笑,意指自己已无大碍。
楚秋微微颔首,片刻后又蹙紧了眉头,向着二人指了指叶朝所在的方向。只见方才还狂性大发的叶朝,眼下却不知为何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奄奄一息的程不离,面上是茫然痛苦的神色,呆呆地伫立着,看上去似乎不敢再向前一步。
程不离望着叶朝的神情,隐隐猜到些原因,她看向绷着脸,紧抿着唇,压抑着怒火的衡琅,不由叹了一声。
她抬起手,想要去抚摸他的面庞,让那紧咬的牙关松弛下来,可手臂刚抬起来,却忽然失了力道,软软地摔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动弹。
程不离愣了一愣,可还未等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眼前忽然再次模糊起来,一片深浓的血色压在眼睛上,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与此同时,双耳、鼻腔俱流出温热的液体来,一股接着一股,仿佛流淌不尽,喉咙间亦是止不住的痒意以及翻涌而上的血腥气。
她闷咳两声,试图压下这莫名的痒意,然而越是压制,越是汹涌,还未等她喘上一口气,张口便已吐出大片的鲜血。意识也渐渐模糊不清,整个人好似坠入不尽深渊,沉沉的永远也落不到底。
随后,她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是衡琅。
那一瞬间程不离忽然非常难过。
直至现在她也并不后悔遇见衡琅,不曾后悔离开绥原城来到青螺山,她只是觉得难过,她还没有和衡琅一起去看山、看雪,看一切未曾见过的景色;高山溪谷,荒林圣冢,那样辽阔奇丽的天地,却再也无法去看。
她以后也不能再回到绥原城,想必娘亲必定日夜难寐,时时刻刻担心着、思念着自己,每日皆会迎风立于城墙上,注视着城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当年她看爹爹一样,盼望着期冀着,试图在往来憧憧的人潮中,见到最希望看到的人。
可却始终没有出现。
仅仅只是想一想,程不离便觉得难过极了。
但很快,她便看不见,也听不见,无法开口,什么也感知不到,世界就此安静沉寂。
衡琅全身颤抖着,他不明白,为何只是顷刻的时间里,等他再低下头,程不离已是满头满脸的鲜血,她双目紧闭着,七窍不断流淌着血,整个人死气笼罩,看去触目惊心。
可她分明方才还对着他笑……
怎么会这样……
情人蛊不是一个时辰才会起效吗?难道那粒丹药催化了情人蛊的毒?还是李厚忍骗了他……
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的衡琅都已无暇再去思考,他只是拼命地去擦程不离脸上的血,但那血源源不断,任他怎么擦也擦不净。
“啊……啊……”衡琅满身血迹斑斑,他颤抖着手,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断断续续地发着不成声的音节。
她说她一直生活在绥原城,想要看看外面的天地,可她还没有走出青螺山,便要被永远埋葬在这里……曾经鲜活灵动的少女,眼下却即将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不会再对他露出笑容,不会再呼唤他的名字。
那个说着会一直陪着他的少女,这个世上他再次寻到的最重要的人,如今也要被夺走性命,比他先一步闭上双眼,再也不会睁开……
不……不可以!不离……我决不会让你死……我带你去找她,她一定有办法……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会让你死!
衡琅死寂空洞的双眼中仿佛燃起了簇漆黑的火焰,仍旧是黑沉沉一片,却似乎有什么在其中疯狂跃动。他抱起程不离,跌跌撞撞地往洞外奔去。
可就在程不离闭上眼的刹那,叶朝骤然瞪大了双眼,浑身不停颤抖,像是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到,回想起了什么极为痛苦恐惧的回忆。他呆立原地,呼吸急促,良久没有动作。直到衡琅起身向外奔去,疯傻的叶朝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凄然悲啸一声,仿佛是呼喊着什么名字,猛地朝衡琅扑来,双手直向前伸,目标竟似是程不离。
衡琅未料到叶朝突如其来的发难,但好在反应迅速,即刻向右侧一偏,让叶朝扑了个空。此刻他已无心与叶朝纠缠,转了方向立即朝洞口奔去。
可叶朝却是发疯般地穷追不舍,见衡琅已接近洞口,忽然脚下发力,力道地上震出一道道裂缝,随即一跃而起,眨眼间落于洞口,挡住衡琅的去路。而后转过身,双手再次朝程不离抓去。
衡琅见眼前突然落下个人影,心中不由突突跳起来,立即止了脚步,然而两人距离已十分相近,几乎探手可及。于是下一刻,便见叶朝抓住了程不离的手臂。
见此,衡琅额角青筋顿时暴起,怒火丛生,抬脚便向叶朝狠狠踢去。此时他心中的恨意爆发到了巅峰,倘若不是也朝,那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他夺走了姑姑的性命,如今再次害得不离奄奄一息,他还要从自己手中夺走不离,他到底要怎么才肯罢休!
然而衡琅本就重伤,这一脚虽然威力不小,却也无法对叶朝造成多大的伤害。
叶朝不管不顾,硬生生承受住这一脚,抓住程不离的手半点未松开,手上再次用力便要将她抢过来去。
衡琅几乎目眦欲裂,他嘶吼一声,双目赤红,满是血丝,抬腿再次向叶朝的要害踢去。楚秋也在身侧提剑相助,雪霁剑冰冷森寒,瘆人毛发。
两人合攻之下,叶朝也无法再无视,松开了抓着程不离的手,一掌拍向衡琅肩头,同时向后退去避开楚秋刺来的长剑。
衡琅肩上挨了一掌,顿觉肩头剧痛,体内气血翻涌,张口喷出大片的鲜血,连连倒退几步,最后狼狈地摔倒在地。
眼前眩晕一片,还未等他再次站起身,忽听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动静。他下意识循声去看,只见叶朝的脚旁散布着数块莹白如玉的人骨。他怔了一瞬,只觉五内俱崩,有什么瞬间崩裂。
“叶朝!我杀了你!!!”
衡琅声嘶力竭地呐喊,疯狂的、如濒死一般的声音,到最后竟嘶哑到不似人声。他抽出腰间的缠心剑,拄剑在地,试图站起身。而就在缠心剑出鞘的刹那,山洞中忽然弥漫起强烈的悲恸与绝望,浓稠得有如实质一般,静谧而又喧嚣地流淌在偌大的山洞中,几乎叫人肝肠寸断。
突如其来的悲伤与绝望影响着楚秋,心绪顿时大乱,藏在心底的痛苦成倍地翻涌而出,让她站立不住,无法控制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而在白骨落地的刹那,叶朝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身后背着什么。他低头望着散落在脚旁的白骨,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一般茫然无措,怔了片刻,才慌慌忙忙从地上捧起,如珍如宝般地牢牢抱在怀中。
衡琅提单手抱住程不离,右手提剑而立。银白的剑刃光芒铮亮,莹莹的似乎散发着什么。他喘着气,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叶朝走去。
此时的叶朝亦被洞中浓郁的悲伤感染,他斜靠着墙壁,抱着白骨愣愣地流着泪,随着衡琅一步步接近,悲伤也似乎越发浓重,眼中的泪水更如泉水般涌出,原本无声的流泪也渐渐放出悲声,声音哀痛欲绝,椎心泣血,像是要哭尽这数年来的所有悲苦。
衡琅目光森冷,与叶朝已不足五尺远,他抬起手臂,剑尖直指叶朝的心脏。
缠心剑近在咫尺,所有的悲伤爆发到了极致,叶朝浑身颤抖,痛得连哭声也无法再发出。然而下一瞬,他蓦地抬起脸咧嘴一笑,遽然伸手握住剑刃,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剑刃传向衡琅。
衡琅一惊,后退一步,本能地便要抽回剑来。可叶朝握得极紧,力道大得吓人,抽剑竟是纹丝不动,掌心的力量更是通过剑刃源源不断地传向衡琅。
衡琅神色遽变,运起全力催动缠心剑,而在这两股力量的加持下,山洞中仿佛刮起了无形的狂风暴雨,隐隐竟有暴烈的呼啸之声。
楚秋离他们不近却也不远,她脸色惨白,死死攥住衣襟,颤抖地哭泣着,片刻后身体猛然一震,双目紧闭而起,竟是哭晕了过去。
山洞之中,痛苦已仿佛化为实质,沉闷而又窒息,已然喘不过气来,可叶朝面上的笑容却是半点未减。他握着剑刃的力道也越发的大,强硬地将剑刃拉向自己,最后,毫不犹豫地刺中了自己的心脏。
汩汩的鲜血流淌而出,叶朝却笑得开怀,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衡琅始料未及,震惊当场。
而叶朝松开沾满鲜血的剑刃,痴傻的面上竟是释然轻松的神情,再次紧抱住怀中的白骨,慢慢蜷缩起身体,缓缓闭上双目,再未动弹。
顷刻,衡琅惊醒般地回过神,他望着已然死去的叶朝,心底情绪复杂难言。
他恍惚着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仍觉不可置信。他孤注一掷,以最后的力量催动缠心剑,阴差阳错之下竟领悟到缠心剑中玄机,以情染心,这才是缠心剑真正的力量。
然而衡琅却并不多么喜悦,他如今力量消耗殆尽,浑身疲累酸痛到了极点,连再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分明不离此时危在旦夕,一刻也耽误不得,可他却已无力站稳,只能摇摇晃晃地倒向一旁。
他会死在这里吗……
他抱紧着程不离,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只觉疲惫不堪。
也好,也好……倘若不能同生,同死也是好的。
灰暗的山洞中陷入了一片岑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一个身着宽大碧袍的女子悄然步入山洞,竟是此前扶玉和云邪所遇见的山灵木魅。
她的目光在洞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衡琅身上。
“衡琅。”她闪身至衡琅身前,缓缓发出声音,那轻而淡的声音似乎唤醒了衡琅逐渐消散的意识。
他慢慢地睁开眼,而那双眼中深沉的麻木与绝望,让碧袍女子怔然良久。
衡琅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死气沉沉的眼眸中似乎燃起些亮光,他费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裙角,抱紧了怀中的程不离,语声艰涩:“救她……救救她……”
山灵木魅听罢,立即将手探向程不离,可片刻后,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救不了她。”
衡琅闻言,那亮着光的双目瞬间灰暗下去,仿佛灰烬中残余的一点火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紧抓着裙角的手慢慢松开,脱力般摔在地上,衡琅低喃的声音绝望得仿佛来自地狱:“连你也没办法吗。”
山灵木魅沉着声音,又道:“我虽救不了她,但有一人可以,她此刻应当还在山中。”
衡琅颤抖着声音,问:“是谁?”
“她叫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