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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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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扰人,暑意烦人。
每一个夏天都是如此,仿佛永远没有结局一样。
从停车坪到乐器行就两步路的距离,时川明便已是满脑的燥意。
乐器行开在柏州绿化最好的桐花路,名叫丝竹阁,听着像什么文人墨客的居所,实际上主营业务是贩卖西洋乐器。
从钢琴到萨克斯风,从长笛到富鲁格号。
也卖大提琴,还帮忙修大提琴。
贺成明也是听人说这儿的老板韩若秋修大提琴的手艺是全柏州市最好,才不远千里从繁华的市中心开了近一个小时的车跑过来。
丝竹阁的门面不大,里边的空间却不小。
店员钱晓琳见一个背着大提琴包的人进来,问道:“你好,请问是想看看大提琴的吗?”
时川明说:“听说这儿的韩若秋师傅能修大提琴,她这会儿有空吗?”
钱晓琳摇头:“真不巧,韩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好几天没来了,不过我们这儿有另一位师傅也能修大提琴……”
时川明说:“其他人就算了,韩老师大概什么时候能来?”
钱晓琳有些为难:“恐怕韩老师没那么快能回来,我们另一位师傅的手艺也很好的,是韩老师的亲儿子,也是她的关门弟子呢!”
手艺又不会靠血脉传承,即使当妈的有心去教,那个做儿子的也不一定能耐得住性子去学。
就在时川明准备出言拒绝时,一整脚步声由远及近。
后边的帘子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了个人:“晓琳,怎么了?”
时川明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来人后睫毛轻轻颤了两下。他不会认错那张脸,不会认错那个人。
那不是个陌生人,那是余知时。
时川明感觉自己的嘴唇瞬间变得干燥,就连喉咙也一样。
距离上一次见余知时,已经过去了大概五年。可时川明经常想起他,也想起自己从容不迫,又畏手畏脚的青春年华。
钱晓琳扭头说:“这位客人想找韩老师修大提琴。”
余知时走近了些,终于也看清时川明的脸。他微微怔愣,却很快回过神来:“我也能修大提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看看你的琴吗?”
钱晓琳说:“这位客人说只想找韩老师……”
时川明却打断道:“当然……我是说,可以。”
大提琴包被放在台子上,余知时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生怕给那件脆弱的乐器带去二次伤害。
在看见那台大提琴时,余知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漏了一拍——不全因为面板开裂程度很严重,还因为这台大提琴曾经的主人是他。
余知时平静下来:“晓琳,去给客人倒杯咖啡吧。我们这儿只有城市烘焙的咖啡豆,你不挑吧?”
时川明点头:“不挑。”
钱晓琳离开后,诺大的前厅只剩下了时川明与余知时二人。
余知时细细地观察着大提琴的惨况:“这是怎么弄的,开裂处正好在音柱的位置,要修的话得给它做个开胸手术。”
时川明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那台大提琴上,却还是答道:“收拾的时候没把琴码放倒,摔了一下。”
余知时了然地点点头:“你确定要修吗,即使修好了,日后再开裂的可能性也很大。”
“要修。”时川明斩钉截铁,过了一会儿又说,“没想到会在柏州见到你,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美国。”
美国,纽约。
那是时川明与余知时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余知时待了八年,时川明待了九年的地方。
余知时仍盯着那台坏得不成样子的大提琴,轻描淡写:“待腻了,所以回来了。”
时川明尤记得余知时对纽约的热爱,他喜欢Aska的北欧料理,喜欢Manhatta的热鸡尾酒,喜欢Rockaway海滩的潮汐。
余知时说过,他最喜欢纽约的一点是,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奇怪的人与事习以为常,所以他可以放肆地做一切事情,可以尽兴到极致。
时川明又问:“在柏州待得还习惯吗?”
余知时答:“当然习惯,我念中学前不就待在这儿了吗。只是回家了,又不是去了个新的地方。”
可余知时明明说过,家对他来说不是出生地,也不是有最多回忆的地方。
而是最能体会到九九归一,最能随心所欲之所。
是时代广场,是中央车站……
时川明觉得余知时变了,虽然脸还是同样漂亮,可肩背却不如曾经挺拔。
彼时的余知时是青春这个词最具体的拟人化,是时川明望而却步的那种人。他说自己生命的意义在追求最极致的冒险和乐趣,而他生命的意义早早被父母定好。
可如今,虽然同样皮肤光滑、唇红齿白,可眼睛和声音好像都没那么亮了。
时川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现在还拉琴吗?”
余知时轻轻抚摸着琴身,眼里满是怜爱:“很少了,我的琴都被你弄得坏成这样……”
这台大提琴并非余知时的赠礼,这是时川明在拍卖会上买下的。
拍卖行没有介绍琴的主人是谁,可时川明看余知时演奏过那么多次,怎么会认不出?
时川明问:“你为什么要卖琴?”
余知时抿了抿唇,苦笑一下:“缺钱啊,这台琴市值二十几万呢。对了,如果要修的话,修理费大概五千五,定金交百分之五十……但既然是它,既然是你的委托,我给你打个折,五千就行。”
缺钱这两个字不应该出现在余知时的嘴里,他高中的时候开的车就是阿斯顿马丁,戴的表是理查德米勒,一条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领带都是香奈儿或阿玛尼的。
时川明第一次见余知时是在上SAGA的电梯里,当时他穿的是斯泰顿岛学校的文化衫,上边印着“Austin”六个字母,是他的英文名。
余知时背着大提琴包,耳朵里塞着潮牌联名蓝牙耳机,正在和韩若秋打电话:“妈咪,我圣诞节假期想去一趟南极,我还没去过呢!”
当时时川明就站在余知时的旁边,听着对方同母亲说话时的撒娇语气,不由得想起自己与母亲的对话。
像商场谈判,也像打辩论,唯独不像亲密的母子。
时川明的母亲凌如栩曾是一名外交官,后来退出政界,同他的父亲时军来一块儿经商,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
不仅在商场有厉害手段,在家对着老公和儿子也是铁手腕。
父母都是比黑猫警长和葫芦娃还正派的人,从小接受的是最具东亚特色的苦难挫折教育。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时川明被塑造得不似二十几岁的少年,像能被铸成铜像,立在广场正中央的某位伟人。
余知时还在继续说:“不危险,哪儿危险了……我不去冰岛,雷克雅未克我都去过好几回了,那儿的极光还没挪威带劲呢……我知道十二月南极是极昼,看不到极光,我又不是为了看极光去的……意大利啊,那好吧,我陪你去,不过我想去那不勒斯,罗马和米兰都去那么多次了,没意思……”
电梯门在余知时絮絮叨叨的撒娇声里打开,他先出去后,时川明才跟着往外走。
SAGA是家米其林餐厅,在派恩街70号的63层。
今天这间餐厅被整个包下来,为纽约留学生圈子中很有名的陈杰克庆祝他的二十二岁生日。
时川明高中和陈杰克在同一所学校,都在布朗宁男校,他比对方大两届。
布朗宁男校是全美常春藤院校保送率最高的学校,陈杰克被保送进普林斯顿,而时川明也去了康奈尔。
陈杰克坐在主桌上,见余知雨来了,立刻亲昵道:“哟,这不是我们家小惊蛰吗。穿着校服就来了,还背着把琴,怎么,待会儿要给我拉生日快乐歌啊!”
余知雨出生在惊蛰日,第一声春雷轰隆的那天。
余知雨和电话里的韩若秋匆匆说了声“拜拜”,就接了陈杰克的话茬:“我刚上完课就来了,够给你面子吧。”
陈杰克笑了笑,越过余知雨的肩膀,看见了后边的时川明:“川明,好久不见啊。”
“是啊,好久不见。”时川明走上前,“生日礼物,祝你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礼物盒是简洁的白色,陈杰克拆开看,里面是一款刚发布的头戴式耳机:“谢了啊,破费了。对了,你研究生都快毕业了吧,打算读博吗?”
时川明说:“没这个打算,可能就工作了吧。”
陈杰克又问:“回国?”
时川明家里的企业是做全国最早的传媒公司,从广告到电影,从话剧到歌曲,体量极大。
时川明点点头:“是啊,回柏州。”
待在一旁准备送礼物的余知雨听见熟悉的地名:“柏州,你是柏州人啊!好巧,我也是!”
陈杰克这才想起来介绍:“对了,你们还不认识吧。川明,这是Austin,余知时,和我一起学大提琴的。知时,这是Victor,我高中学长,中文名叫时川明。”
余知时好奇道:“窗明,是窗明几净的那个窗明吗?你家是做玻璃生意的啊?”
时川明扶额:“不是窗户的川,是山川的川。你呢,余知时,知识就是力量的那个知识?”
余知时答:“是好雨知时节的知时。我是春天生的,惊蛰就是我的农历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