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初的末世畅想》两度末世江山

2、第二章

　　我在一天繁星笼罩的凉亭里睡着，希望明天再见到那个姑娘。

　　湖风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布谷声声缠绵又清新的夜啼渐入梦境，那里平静祥和一如之前的每一夜每一天，只是格外柔软。

　　醒来却是一个阴天，窗外飘着雨，房间里漫着一股清香，我奇怪，我的美丽的娘亲，自前年我一个人住进这间带抱厦的小院子后再也没有这么早来看过她唯一的孩子我。

　　其实也不早了，桌子上已经放好硕大的一只篮子，那里一向装着我的午饭。

　　美人照例顺顺我的额发，接着抱怨，起的这么晚，前天没去上课，昨天没去，今天还不去。
　　“ 你知不知道你的师傅怎么说你顽劣懒惰不务正业要向你爹请辞，你爹又是怎么一遍遍要我督促你学习的。”
　　“ 你知不知道你三娘现在在我面前多得意，谁不知道她生的好儿子小小年纪就是有名的神童，将来是要占尽祖宗便宜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后要是踩在我头上，我们哪还有今天这么逍遥自在。”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继续不讨你爹爹欢心就只好嫁给孙家的二儿子。”
　　“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子面子上一表人才私底下……”

　　这一连串的知不知道实在让人头疼，我忍无可忍还是念经一样的呻吟：住口吧住口吧住口吧……

　　美人果真住口，看着我轻轻一笑。
　　掀开盖子看着篮子里的菜色，叫了外间的人拿去换热的。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见过你爹新请的祝先生了，我听说他年少有为，文武双全，英俊非常，好像天下的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占了，你看他有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厉害？

　　她美丽眼睛里的光芒闪动，像一场新战争的号角。
　　她乐于从他们的目光里压榨出所有的惊艳恋慕，自己却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地置身事外。
　　对于这种近乎偏执的爱好，我没有任何意见。
　　我和她，这个16岁就纵身跳入湖中换取接近大人物机会讨出身的女人，我们是天然盟友。
　　在这个被渡大人权威严丝合缝笼罩的家庭里，我们守望相助。

　　我籍她容颜鼎盛年少得意时出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自然要在她年华老去时护她周全，免于困苦潦倒。
　　这不知道是谁抛给我们的命运，自她跳湖的一刻开始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到我这里选择权已被使用殆尽。

　　我心不在焉地一边回忆昨天那个姑娘的长相衣着，一边想着那个最近总跟在我爹身边外出的小子。他来了以后，似乎很受倚重，我一天三次去大书房里瞎转，每次都能看见他。

　　第一次见他时，我正在我爹面前背书，我闭着眼睛一气背着夫子布置的功课，心里怨这个老头子不知变通不说还敢告我的状，作为惩罚，我还背了他还没讲的功课，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几乎要微笑了。
　　爹很客气地送走了夫子，虽然也责备了我，但并不严厉。

　　案上有张折子，封面写着祝见渊，我随手翻了翻，口里说，这个人的字真好看，不知道练了多少年，抬头看见爹的眼睛一眯，透出凌厉的光，他这样的时候，总让人没办法相信当初是他将一个落水的弱女子救起后娶回了家。
　　谁知道呢，人总是有很多面的，再说时间已经过了好多年，我自以为深沉地感喟，决定回去吃饭，出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个子很高，穿一身青衫，面孔雪白，长得很好看，一双眼睛倒有点像我娘。我正奇怪这个人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舅舅，听见里面有人传报，他就走进房间里了。
　　“你肯定会喜欢他的长相。”伸手拦过丫鬟要取走的篮子，打开盖子，取出最上层的鸡腿狠狠啃一口。“不过他肯定不会喜欢你，他太嫩了，又阴沉又无趣，喜欢他的丫鬟们都是傻子。”
　　我想到那个年轻的男人，或者是年长的男孩？
　　他白白的脸，集合了雪的苍白和瓷器的细腻的皮肤，像女人一样，还有那双黑色的，盯着别人的时候沉默似古井的眼睛，盯着我的时候好像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非常傲慢的样子。
　　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好看过我，这是我发现三娘的儿子渐渐比我好看后做出的决定。

　　我娘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去上课就走了，大概她还是会故作不经意地去看看那个祝先生，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昨天差一点就要淹死在湖里。

　　我还惦记着那个关键时刻把我从水中捞起的姑娘，吃过了午饭，背了旷课三天落下的功课，又临了一篇字，就跑出去玩了。
　　她家离通顺湖不远，家里一间小院子收拾的很整齐，后院还有三头猪，鸭一群，鸡一群，黄狗一只，还算衣食富足的人家。
　　这是战祸终结后一段颇为风调雨顺的平静日子，只要勤劳工作，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在滨河道上碰见刚被提起的人，他并没有骑马，独自一个在路上从容的走着。
　　如果不是我对好看过我的男人有种难以解释的反感，就会承认，他真是漂亮呢。挺直的身影比例适中，宽肩窄背细腰长腿，墨黑的长发紧紧地盘在头顶，绾成一个漂亮饱满的髻，露出后颈一片雪白晶莹的皮肤，耳朵的形状圆润饱满。
　　总之，乍眼一看，赏心悦目。
　　可惜看客是我。

　　我活跃的大脑自动切换，一个妖媚的祝见渊，长发披散，衣襟大开，眼神风骚入骨，潮红的面孔上神情糜烂……

　　然后很邪恶的笑了。
　　并且惯性地发起呆。

　　发呆就是一味沉浸在某一种想象里面，对外部世界没有丝毫注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到被看得人身后。
　　而那人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冷冷的目光仿佛可以像伦琴射线一样穿透一个人，直望到她身后的某个地方去。
　　尽管，此刻的这个人，就是我。

　　我基本上是从来不知道尴尬是什么东西的，所以当我意识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片接近黑蓝是他长衫的颜色、并且即将装上去的时候，已经反应迅速面无表情地绕开。
　　他很快就被甩在身后，成为路边的风景。

　　落日达到它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候，我已经帮小霜一块儿把她今天和明天要做的很多事情做好：织布，采早熟的莲蓬，还有给猪拌饲料。然后去给她的哥哥送饭。
　　我们轮换提着篮子，手挽着手，她热乎乎的手心里的热力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长年冰凉的手上。
　　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
　　夕阳灿烂美好，一片金黄浅紫纵横交织的炽盛。
　　我的心情也像这活力无限的天空，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那些我渐渐感到乏味的在野史小说上看到的故事，此时全部成为讨好小霜的法宝，被我一个又一个，不知疲倦地讲下去。
　　小霜恰是一个最好的听众，就算我有时候觉得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很好笑，却要自己打圆场哈哈笑几声的时候，她还是安静地听着，并不因为我拙劣的表演而抢白。比我的两个丫鬟好太多了。
　　有时候她也会插一句，这个我知道，这个人给园子里的花浇水，却不知道这些花都已经有了道行，在夜里一个个变成小仙女，漂亮极了。
　　她白皙红润的脸上显出快活的神情，好像她也是那些花仙中的一个。
　　于是，原本假的连小孩子都渐渐不信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好像立即重新变得有趣了。

　　有时候她只是侧过头来专注地看着我，间或急切地问，后来呢，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这时候我就难免得意起来，却尽力压抑着不让它唐突了这个姑娘，我改变了那个悲剧性的结局，杜撰了一个就连故事里也没有的童话。

　　原来他一直爱着这个美丽坚强又善良的姑娘，他们一起离开了令她困苦的宫殿，去到一个隐秘但是安全而且非常美丽的所在，他们打渔，他们在落日里沿着海岸线散步，他们相爱终老，子孙健康平安幸福。

　　我在黑暗中牵着我喜欢的姑娘的手，我刚十二岁，像一切纯然地喜欢着别人的小孩子，我不遗余力地动用我的全部智慧虚构一个故事，为了她高兴。

　　我清楚地知道，我要让她高兴。

　　想到这里我笑了，握紧了一下她的手又马上松开，我侧过头去看她的脸，她白白的脸上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睛在淡淡的星月的光辉里益发雪亮。

　　我看着她热切的眼神，这是和三娘阴冷的眼神和娘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神都不一样的目光。

　　她纯然、爽朗、热情、聪慧。
　　既像翠浓的坚韧包容，又没有翠浓的沧桑淡漠。

　　她是五月阳光里健康的花苞，等待即将完全成熟的灿烂绽放。

　　晚风拂面，有初夏的温柔，我牵着她的手，暗中希望这样的一条路可以永远走下去。

　　我被一种尚自混沌的情感激荡着心胸，不知道被擅自篡改的故事从来就不会照着扭曲的轨迹行走。

　　和小霜走到她哥哥的渔船晚上驻扎的水边，那里已经站着一个高大健康的年轻人，正是小霜的哥哥。
　　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风吹，整个人显得黝黑粗犷，只是神情像妹妹一样热情聪慧，而且面容英俊。
　　——和小霜一样，他有长而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和樱红的嘴。

　　他像大人一样热情地招呼我，其实也只是少年，１６岁的孩子而已。
　　但我已感受到威胁，只好尽力把自己想的成熟一些，从而好流露一种“１６岁？小意思”的气概，仿佛如果不这样，我做小霜朋友的资格就会减少一点。

　　我看见他瞳孔纯黑的眼睛划过我时一闪，希望自己对他莫名其妙的些微对抗不会被发现。

　　小霜放下了饭，就在他的催促下和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后面仿佛总有一个人跟着，等我时时突然袭击式地扭回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所以这一路都没有故事，我们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快快地向她家走。
　　小霜邀请我在她家留宿，为着难为情我勉为其难地假意拒绝了几回，却最终在她的坚持下欢欣雀跃地留下来。
　　我真是虚伪。

　　并肩躺在竹床上看窗户外面的星星。一块被小小的窗切割的天幕幽冥渺远，数不清的星辰璀璨，冲我们眨眼。

　　现在，小霜就躺在我身边，我们是朋友，一起看着黑蓝干净的天，说着对未来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