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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月出皓兮,君子令仪。五弦幽幽,心之忧矣。

      月出皎兮,舒窈纠兮。歌兮袅袅,心之忧矣。

      月出照兮,凯风自东。梧心夭夭,莫慰母心。

      日暮将尽,残阳为细柳裁作碎金,铺撒在朝歌的王城里。

      殷郑去寻母亲时,殷郊已经到了。二人相视了片刻,十分默契地别开了头——

      年少的公主一想到兄长前日夜里的言行,便觉得心中郁郁,不想理他。至于年长两岁的太子,他面上神情倒是丰富许多:眉头紧锁,双唇紧抿,面色沉重。

      姜王后看着一双儿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轻轻推了推身侧长子的手臂,低声提醒他,

      “你方才说给你妹妹带了礼物......”

      殷郊面色一滞,略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犹豫了几息,方朝殷郑的方向大步走去。他将一根簪子塞进妹妹手中,右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后颈。

      “我昨日是不该那么冲动,更不该和你在鹿台门口争执......”殷郊的双眼直视着妹妹,没有丝毫的躲闪,“可是我确实忧心父亲,还有天下的百姓。”

      “母亲之前确乎提醒过我,叫我不要再触怒父亲。可我总还想再试试,他不仅是明君,也是父亲啊。”

      “我知道你不开心了,你宁愿让崇应彪送你都不听我的。”殷郑甚少在她阿兄面上见到如此细腻的神情——有不满,还有委屈,夹杂了一点点的讨好。“可是郑儿,我们才是一家人。”

      “我知道这些年因为许多事情,我们不如小时候亲近了——”

      “但,但我还是你阿兄呀!”

      “从前说我保护你的话,儿时当真,现在当真,以后也当真——你可以相信我的!”

      殷郊的双目向来澄澈恍如清泉,其中的每一丝情绪都清晰可见。此时,夕阳自楼宇的间隙之间落在殷郊面上——他一侧的面颊隐没在阴影之中,却丝毫不影响他目光灼灼,真挚如火焰一般地燃烧。

      殷郑知道兄长说得没错,在记忆的深处,他们也曾亲密无间过。

      至少在八岁之前,殷郑并不清晰地知道什么是嫉妒。

      殷郊习武早,在殷郑有记忆之时,他就需每日早早起来去演武场跟着殷寿学弓马骑射、角斗剑术。那时候,两个孩子都随母亲同住。殷郑晨起的第一句话问的常是阿兄去了何处,怎么又不同她们一道用早膳?

      “咚咚”的暮鼓声里,她和姜王后一道在长长的宫道上迎殷郊归来。他时常给这个妹妹带些无趣的小礼物——

      一缕漂亮的马鬃、一支没有头的箭矢、几根色彩斑斓的鸟羽,或是不知从何处拔来的野花野草。这些物件构筑了殷郑对王城之外的世界,最早的认知。

      六岁的时候,殷郊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背起四岁的小妹,在宫道上飞奔。王城里有言盛赞这对兄妹和睦:

      王孙为骑,贵女徒歌;手足之情,簪花之谊。

      晚膳时,殷郊总要跟母亲和妹妹炫耀几句今日父亲夸了他什么,有时也愤愤不平地说父亲说了什么重话——他觉得自己明明做得很好了。殷郑贴在兄长身边听着,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很羡慕父亲会对他说那么多话。

      等殷郊说完了,殷郑就接上他的话。同兄长说说今日练过的歌谣,学了的女红,还有背诵的祝词诗歌。

      她也给殷郊做过护膝——那可以算是殷郑的第一件作品,如今看来其实不怎么精致,可殷郊一直宝贝得紧。即使人长大了,尺寸不合,他也好好地收在箱子里。他那时想着:以后要给殷郑找一个舍不得让他妹妹做女红这样费神费眼睛的活的人。

      殷郊身为太子,有善武的威名在外。但只有王城之内的人知道,太子擅琴,尤擅辅歌——

      这兄妹二人太过不同,唯独琴歌一事上,两个人能合到一起去。

      月上柳梢,清风拂过。姜王后命人在院中梧桐树下的小榻之上摆琴置酒,领着一双儿女,对月抚琴,和而歌之。

      “有玄鸟兮知天命,娀氏有女兮降祖商;成汤祖兮受天命,正域四方兮御九州......”

      殷郊自小有姜王后教习琴艺,自然技巧娴熟,曲谱也是烂熟于心。琴音若泉水泠泠,气势却更胜长风浩荡,席卷万里,四合九州大地。

      他极喜爱这首曲子,仿佛浩瀚的天地皆归属于殷商。殷郊时常想着等父亲登上王座之时,妹妹能与他同奏此曲,贺父亲大典之喜。可那夜不仅父子兵戎相向,兄妹之间也更生嫌隙。殷郊属实想不明白,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从前,虽然父亲来内廷的次数不多,可每每来此都会与母亲一同用膳。晚上再听小妹徒歌,偶尔评判两句他的琴艺。父慈子孝,兄妹亲近。

      可如今,父亲猜忌怀疑他,妹妹疏远冷待他。

      有时候,他来寻待他如常的母亲会碰到殷郑。可她要么是坐在一旁,垂首不语。要么是起身行礼,先行离去。

      妹妹偶尔望着他出神,殷郊瞧得出来,她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汹涌得像是要将他吞噬。可这神情,往往在见到父亲时,偃旗息鼓。

      那样的神情,殷郊也会觉得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罢了。直到后来,他见过崇应彪的眼睛,那看向姬发的冰冷神色远胜殷郑。他才意识到,那是嫉妒,甚至带着一丝恨意——只是殷郑不如他这般强烈。

      两双冷泉一样的眸子那么像,时而殷郊都感到恍惚——崇应彪和殷郑似乎很熟悉。但他知道,这二人根本毫无交集。

      姬发时不时提醒他行事谨慎些,也少在殷郑的面前说他们的丰功伟绩和殷寿的赞赏。殷郊从来都不以为意——

      殷郑不过是在朝歌城里关久了,等他征战四海,把九州的宝物都寻回去送给她!

      而且,他总觉得妹妹有些生他的气也是正常的。毕竟,十岁之后他就常常和其他质子混在一起,闲暇时光大多都消耗在了猎场和武场,陪殷郑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女孩子有些脾气挺好的,殷郊想着,以后嫁人了不容易被欺负。

      那可是从小就爱粘着他的郑儿,她最多就是有一点点的嫉妒吧?嫉妒他是男儿身,嫉妒他可以驰骋于天地之间,而她只能囚于高台之上......她怎么可能恨他呢?

      可殷郊分明地感受到殷郑变得越来越冷淡。不是平和,而是像一池冰封的水——毫无波澜,也永远地凝住了所有的感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无论他捧回多少珍宝都无济于事,殷郊这才知道何为知难而退。

      但昨夜里妹妹躲去崇应彪身后一事着实刺激了殷郊——她从前都是躲在自己身后的,更何况崇应彪是他心中最最不可能的人选。殷郊亲眼见过崇应彪将与其同住的质子驱使若杂役,旁人不过说了两句便动起手来,下得也尽是死手......这样的人,不该接近他妹妹。

      而且,他察觉到殷郑不信任他。也正因如此,即使殷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从前亲近的妹妹与他之间的关系如同近在咫尺、远在山岗,他也要把自己心中所想都直言告诉殷郑。

      他不似妹妹那样言语婉转,八面玲珑。但少年的赤子之心永远灿若朝阳,暖如烛火——他们永远是手足兄妹。

      殷郑望着兄长一双真挚的眼眸,觉得掌心发热——她似乎能听见初春时分细碎的裂冰之声。

      多年来对兄长的仰望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那无法言说的妒忌更是如潮水一般泡木了殷郑的心。可如今她却突然觉得恍惚——眼前的少年与她记忆中亲近的兄长似乎并无不同,殷郑心中针一般的怨怼也跟着一起动摇了。

      那究竟是谁变了?她怨了那么多年的又是什么?

      任岁月流转,殷郊也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金乌一般,温暖而耀眼。她依然记得殷郊背着她奔过长长的宫道,夕阳落在肩上,带着柔和的温度。

      她仔细地打量着兄长的面容,却发觉殷郊麦色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显眼的伤疤。

      “你的脸......”殷郑抬起手,点了点自己同侧的面颊,“怎么弄的?”

      “上次惹父亲生气了,挨了一下。没什么事,已经好了!”殷郊见妹妹关心自己,一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是上次征战带会的宝物,象牙质地的——我觉得很是衬你,就带回来了。”

      “等明日叫侍女替你簪上,定然好看。”

      ......

      几曲过后殷郊便先行告退,他次日还需晨起习武,不能留得太久。他原想邀殷郑一道各回寝殿,可殷郑却被姜王后留住了。

      见殷郊一行人出了正门,姜氏才开口道:

      “‘春苔蔓兮,无根而生,无果而去;秋风起兮,无处逢君,缘即别离;短歌扬兮,恨无归处,叹过眼烟云......’”,姜王后停顿了片刻,望着女儿问道:

      “郑儿,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唱这样的词?”

      殷郑垂首了片刻,直言道:“女儿觉得,父亲对女儿婚事的态度,有些过于随意。”

      姜王后听了蹙眉叹了口气,温柔地说道:“郊儿说了你父亲骤然提及议亲一事,确实不妥。还说,觉得你父亲更不该提‘八百诸侯’——”

      “你贵为大商公主,四大伯侯之子也勉强相配。”

      “你阿兄方才倒是和我提到了姬发,我记得他是西伯侯次子。按郊儿的意思,公子发方可配你。”

      捻动着袖口的暗纹,殷郑略有些不敢相信,“阿兄他——”

      “他今日来问我了,”姜王后命人撤去琴几,将女儿招来身边,“将你父亲的话一一说与我听。他知道你不高兴了,不仅仅是因为他。”

      “郑儿,你比你阿兄更懂你父亲些,更该知道如何自保。”

      “可是母亲,”殷郑侧首望向姜氏,“阿兄他是擅闯鹿台——往日有您可以劝谏父亲,可那日若是晚了,就就......”

      她见母亲摇了摇头,“郊儿带兵器是擅闯,可你也未得诏令——郑儿,你不该如此冒险。若是那日你行差踏错哪怕一步......不宜劝谏之时,要懂得缄默。”

      “我心疼郊儿,自然也心疼你——他比你粗糙些,又不如你心思敏感——如今已经几次惹得你父亲不快。你父亲一向觉得你乖顺,从前对你的戒备少些,往后便不一样了。你且记得,不该出头之时一定要隐忍。”

      “可母亲从前总是教导我,身为公主要心怀天下,谏父兄以正大道,为天下万民——”

      温暖的指尖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母亲熟悉的声音在殷郑耳边,她听见母亲笑道:“你还小。”

      “天下万民系于王主,谏君之事受于王后。郑儿,你能有此心,已是不易。”

      “只是,若能出去,我还是希望你能走远些。朝歌城受天命,可这天命、天下万民,有时实在是太沉重了......”

      “说远了,”姜皇后抿唇微笑,“郊儿还说西岐麦浪翻滚,最是自由——你定然喜欢那儿。”

      “说得好像他去过一般。”殷郑小声地嘟囔着,“这么好,他怎么不嫁?”

      姜氏听了,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你阿兄倒是有主意,你呢?我听说公子发弓马娴熟,最善骑射,你意下如何?”

      “你父亲既有此意,不如我替你早做打算。”

      时日已入下旬,月相下亏,月色显得有些黯淡。

      殷郑未答,片刻之后又问:“母亲的意思呢?”

      “小滑头。”姜氏点了点她的额心,“按我的意思,自然是更中意自家人——你表哥姜文焕我就很是喜欢。生得俊朗,剑术弓术都是一流,加之性情温和,我觉得很不错。只可惜你们平日里无甚交集。”

      “前几日我去宗庙祭祖,你叔祖还同我提及一人。”殷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她没想到叔祖一把年纪了还在替她操心婚事。“南伯侯之子,鄂顺。”

      说到鄂顺,殷郑脑海中旋即浮现出略显昏暗的庙宇——

      烛火幽微之间,清俊的少年与她各自上香祈福。

      “他说那孩子很是孝顺温和,品行端正。且为家中独子,以后可袭爵位,也不算亏待了你。”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什么,“鄂顺也是心细——你那日在鹿台同郊儿争执,恐怕是气昏了头——卸下的钗环首饰都忘了收回来。还是他替你收了,送还到我这儿来。”

      ......

      回到寝殿后,殷郑遣散侍女,倚在窗边。细风浮动她鬓边的碎发,她伸出手,勾勒着弦月的轮廓。

      树影摇曳,流云模糊了月色,拥住她小小的身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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