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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玉环,女生于沬。既从君父,何云其忧?

      自崇应彪与姬发起过冲突后,其他三位伯侯之子都不愿再和他同住这件事,崇应彪一点都不意外——

      姬发是见了他恨不得就当没看见,太子殷郊则要顾及好友的心情,很少同他说话;至于姜文焕和鄂顺,那是纯属不想再和麻烦沾边。

      安排住所的内官很是头疼——这五位公子,他哪一个也不敢得罪。于此,他只能随便挑了一个北崇辖邑内的城主之子。

      他想着:城主从四侯,这儿子也该乖顺些吧?这下总不会再闹成那般模样了吧?

      而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就是苏全孝。

      十岁的孩子生了张圆脸,于此更显年幼。再加之性子温和软糯,之前跟他同住的质子很是不舍。

      苏全孝搬去和崇应彪同住的当天就被他支去取供果——

      “苏全孝,你把我的一并取了。”

      欢天喜地、刚要动身的苏全孝脚下一顿,他停下来,回头问道:“你不去吗?”

      “前几日的伤还没好。”崇应彪随口扯了个理由,“反正你也要去,一并取了。”

      他正等着苏全孝再问他别的——

      他这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是有伤,但就是和姬发打出来的淤青,要说无法行动实在是太夸张。毕竟,这几日的武学他也都去了……

      可苏全孝信了!一句多的话都没问,甚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叮嘱他,“那得好好休息——养不好伤会变成旧疾的。”

      崇应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他准备了几百句迫使苏全孝相信他的话,和即使不信也得去的话。可是竟一句也没用上。

      苏全孝回来的时候是有些滑稽的——十岁的孩子手里两个木盒,落在一起比下巴都高。彼时,崇应彪正坐在院中的木榻上。见了苏全孝,朝他扬扬下巴,示意苏全孝把供果放在小几上即可。

      崇应彪掀开盒盖,从里面捡出几个果子来,扔给苏全孝——

      多少是给他把东西拿回来了,他也该有个伯侯公子的模样。没得叫别人觉得他小气。

      “崇应彪,这可是伯侯之子的供品。我若收了,是有伤秩序的吧?”

      苏全孝跪坐在他对面,嘴里说着要尚礼守序。可崇应彪瞧着,他那上扬的嘴角也不像是演出来的。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收了桌上的东西就要回寝。可苏全孝仍旧一副犹豫的模样,像是觉得应该还给他,又有些不舍得......

      “你现在全吃了就没人知道了,”崇应彪边走边说,“真笨!”

      父亲以前赏人东西,怎么没见对方推脱?崇应彪思考着,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后来他才明白,在苏全孝心里这不叫赏赐,而是朋友间的好意。

      可在这偌大的朝歌城里,赏赐分明者叫礼贤下士,而少年们真纯的好意则会被归为结党营私。恩赏和犒劳、乃至于行贿均可以有,唯独不能有的就是真心。

      进屋后,崇应彪不是没注意到屋外的声音,只是他懒得多管——

      实在是没有必要。他堂堂伯侯之子,何故为难一个城主之子?崇应彪没这个闲心,只要不舞到他面前来,他便只当做不知道。

      可次日夜里,那“小贼”又故技重施,再一次爬了质子营房外的大树。那人的身手不甚熟练,大约并不经常爬树——手脚重的那是每一步都清晰可闻。崇应彪没理会他,仍旧自顾自地舞着长戟——任来的是谁都得等着,谁也不能误了他今日要把这几式练完。

      不过,直到他练完,苏全孝都没回来,那“小贼”也依旧趴在树上。这就不由得引起了崇应彪的好奇:苏全孝许了“他”什么好处?能叫“他”这般耐心地等着?又或者,树上趴着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望着隐匿在树影中黑漆漆的一团,陷入沉思。

      苏全孝回来得很及时,再晚些崇应彪可能就要克制不住好奇,自己翻墙上树了。他把苏全孝扔在院子里,独自进屋沐浴更衣。心里打定主意,晚上要从这小子嘴里挖出几句实话来。

      可是崇应彪忘了,跟他同住的是苏全孝——根本用不着他如此费尽心机。

      “崇应彪,你身上的伤好些没有?”

      他自浴房的廊道回到屋内时,听到苏全孝如是问道。

      “没什么大碍,”他可不能让苏全孝知道他那不影响行动的伤势。不如转守为攻,直接问他那连着来了两日的“小贼”。

      “你这——”

      “我得了上好的药膏,”苏全孝打断了他,“刚好给你也用一些!如此,好得更快些!”

      “不必——”

      崇应彪正要拒绝,可苏全孝已经取出抹药用的竹片,“你说什么?”

      这大约是崇应彪第一次妥协。他褪了上衣,跪坐在木榻上,露出遍布伤痕的脊背。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在其上漫延开来——

      前几日和姬发打架时撞在了墙上,他原以为没这么重的。直到他借着水中倒影,看到肩胛上一片重色,才知道大约是比往常严重一点。

      经了几日的恢复,原先的绛红已经转为紫色,边缘处隐约发青。

      清凉的药膏敷在他隐约发热的淤伤处,缓解了肌理的痛楚。苏全孝在他身后,一边涂药,一边絮絮叨叨许多无用的话——

      苏全忠从前告诉他,有伤要及时治;苏妲己给他阿兄上药时手下不知轻重,叫苏全忠疼得龇牙咧嘴;苏护也曾教过他们兄弟二人如何止血接骨......

      崇应彪听着犯困,可并不觉得苏全孝烦,更没打算让他闭嘴。现在,崇应彪可以确定自己不恨苏全孝,也并不讨厌他,只是有时候觉得他有些聒噪。但没关系,总还是比从前只有北风呼号的雪原强些的。

      苏全孝说着说着,崇应彪都知道了这药膏是殷寿之女殷郑给的。至于原因,是她前一天从树上掉下来,恐怕是砸伤了苏全孝。

      果然,殷郑是殷郊的妹妹的确是有原因的。崇应彪想着,可这药毕竟是她给的,也算是承了她的情。更何况,殷郑也算懂事,未曾到他面前来惹人烦。他心里觉得殷郑不像她阿兄那样讨人厌。

      ........

      可这并不意味着崇应彪会愿意掺和殷商王室的纠葛。

      避祸乃是人之本能,更何况事不关己。

      “太子说见食人妖狐入摘星楼,忧心大王被狐妖所伤,竟带剑入鹿台。”姜文焕满面焦急,“我等为王家侍卫,非召不得入内。夜深了不敢惊扰王后,还请公主入鹿台劝谏。”

      借此机会,崇应彪默默退回人群之中。可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殷郑身上——

      他也想知道,这位常年不为人想起的公主对她阿兄做出的蠢事,又将作何打算。

      殷郑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更没有一头撞进鹿台。相反,她有些太过平静了——

      她昂首去看摘星楼顶那处隐约的火光,久久不语。

      以至于姜文焕都开始替她着急了,甩开匆匆赶回来试图拦他的鄂顺,又唤殷郑一次,“公主?”

      殷郑昂着头,微微合上双眼。崇应彪看到她略显消瘦的肩膀耸起,复而落下。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昭示着她内心中的犹豫与无奈。

      崇应彪在夜色里笑了起来,他觉得着实有趣。

      原来,这对王家兄妹也不过如此——比起她兄长的安危,殷郑的脑子里明显更知道何为“非招不得入”是什么意思。

      她既不愿违抗王命,不愿触怒她父亲,又不愿在诸位质子面前露出软弱退缩之色。

      殷郑就像是给人架上神坛的普通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拢着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一边又想装出庄严的样子让世人朝拜......

      正当崇应彪思考着要不要给她添一把火时,殷郑却突然抬手除去钗环玉饰,只一身素衣朝摘星楼缓步走去。她走得很慢,像是身上背了千斤的枷锁——小小的身影穿过鹿台的正门,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崇应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在某个瞬间,忽然觉得殷郑有些像她母亲姜氏。

      ......

      摘星楼高百尺,近寒宇。能闻天语,可知天命。

      殷郑用颤抖的手扶着栏杆,一级一级爬上摘星楼时,只觉得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出来了一样。她尚未从狐妖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就又被姜文焕推至另一处解决问题。

      就在方才,殷郑在心中痛斥自己为何不直接回寝殿。今夜妖狐作祟,鹿台门口的喧闹大半是与之有关。自己非要来这门口瞧上一眼,是何苦来哉?

      身为殷商公主,殷郑太过明白鹿台的规矩——男子卸甲胄兜鍪,佩剑武器;女子除钗环配饰。有违抗者,视同行刺谋反。

      姜文焕请她上摘星楼自然不是为了狐妖之事,而是去保殷郊的。

      可她一想到阿兄之前所作所言,和她父亲沉沉的目光便觉得害怕。若是殷寿非要降罪于殷郊,她又要如何劝谏?她不是母亲,父亲是否能听她一言?

      殷郑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在想要不要去请母亲来。可思虑片刻又放弃了——

      她自己此时已经背上了擅闯鹿台的罪名,实在是无须再拉上她母亲姜氏。更何况此时让母亲置身事外,她与阿兄还能有最后一重倚仗。

      透过楼宇的雕栏,殷郑自其间窥见月色——阴云已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向楼上走去。心中默念着,

      “为子女,劝父母;为人妇,谏夫君,不可阿意曲从,陷其不义......”

      她记得姜皇后时常教导她劝谏之事,可殷郑长到这么大从未做过——凡是有她母亲挡在前头。

      如今......但愿她不要让母亲失望。

      殷郑来到摘星楼内殿时,殷寿正持剑痛斥儿子的忤逆之行。瞧见殷郑时,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并未传召。郑儿此刻来这摘星楼,意欲何为?”

      殷郑的心抖了一下,可下一刻她看到父亲身后的床榻之上倚着一衣衫半待的绝色美人,而她搭在引枕上的手臂似有伤处——

      登时之间,殷郑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擂鼓。

      妖狐就在眼前。可她是如何化作人形,混入她父亲的寝殿的,殷郑不得而知。但她可以隐隐预见到,她所有的辩驳都将化作虚言。

      而殷郊似乎对殷寿的愤怒浑然不觉,抑或是说并不放在心上——

      他完全不顾殷寿阴沉的面色,直接冲到殷郑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随后,带着满眼的放心与庆幸,拉着妹妹的手说道:

      “我方才还担心你也受伤了!鄂顺也特意去寻你了——也不知你们碰上没有。”

      “没事就好!”他摸摸殷郑的头发,“我见你久去不回,就说去寻你。谁知半路上便碰到妖狐伤人。我仔细一瞧,竟然是你的侍女——连肚肠都被扯开了,很是吓人。”

      说到这儿,殷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他妹妹便来到殷寿面前。

      “父亲,请听儿子一言!”殷郊重新跪下去,“妖狐乃是儿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而且,是上了这摘星楼绝无错处!小妹可以替儿子作证——今日被妖狐害死的婢女,就是郑儿的贴身随侍!”

      他跪行两步,上前拽住他父亲的衣袍,“小妹原是特意来请您的!却在路上碰到那妖物,又失了婢女,今日有幸,捡回一条命来!可这妖狐若是不除,日后伤及父王如何是好?”

      殷寿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殷郑能感受到父亲眼中透出的冷意。她心里明白,今日说什么都是无用了——若能保住她和哥哥两条性命,就已是万幸。

      殷郑和殷郊不同,她从小就对父亲秉承着敬畏的态度,或许畏更多一些。她作为女子天性中善察人心、细致如发的一面,让她早早觉出了父亲的狠戾。加之殷寿并不多重视她,因此十岁之后殷郑就完全摆正了自己的态度——尽量不去冲撞她的父亲。即使说,也是有她母亲在或父亲心情极好的时候,温言软语几句,点到为止。

      可今日不同,殷寿那压抑的怒气与不满,几乎是化作刀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身上。

      殷郊把什么都说了——她原是想借姜王后之名劝上一两句的,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殷寿的手掌抚上殷郑的面颊,生茧的拇指摩挲着女儿娇嫩的肌肤。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女儿,手上略略施加了些力道,

      “郑儿同父亲说说,今日无召前来,所为何事?”

      像是有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心脏,殷郑“咚”地一声跪下去,前额紧紧贴着手背。

      “父亲明鉴!”

      殷郑猛一开口,顿觉咽喉处如同刀割——她自方才奔跑后一直久久不语,如今突然出声,更显得声音干涩嘶哑,好似老妇。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说道:

      “女儿今日用火把灼伤了狐妖前爪,才得以逃命。此时能再见父亲心中感怀,再无所求!”

      “方才于鹿台门前,表兄率东南两方质子巩卫于此。女儿听他说阿兄为父心切,先上摘星楼以保父亲平安。女儿自知父亲有王上之气,可震慑妖物——但也请父亲看在阿兄一片纯孝之心,不要怪他莽撞。”

      “若是如此,伤得不只是阿兄的心,更是八百质子和天下百姓的心。”

      殷郊听到殷郑这一通毫不相干的言语,气得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殷郑你——”

      话没说完,便被他身后的姬发一把拦住,朝他眨眨眼,示意殷郊此刻不要添乱。于此,殷郊方愤愤不平地安静下来。

      姬发能猜出几分殷郑的所作所为,她大抵是知道多说无益,不如先减免自身罪责——八百质子倾巢而出,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是为了大王的安危才冒险进入摘星楼。若是怪罪他因纯孝之心而生的鲁莽行为,那天下百姓都会知道的。

      此时,殷寿完全忽略了方才儿子的冲撞行为,他颇有兴致地绕着女儿的周身走了一圈。随后蹲下身去,伸手将女儿扶起来。他的手绕过殷郑的脖颈,抚了抚她的后颈,像是在安抚这个受惊的猫儿,

      “郑儿很是乖顺懂事,竟也有几分你母亲的风范了。”

      “女儿不敢!”殷郑又要俯下身去,却被殷寿牢牢架住。她望着父亲的面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女儿愚钝,如何敢比母亲风姿。只是母亲从前常用心教导女儿,所以能学得几分皮毛罢了。”

      “一转眼郑儿都长大了。”殷寿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对那个垂髫稚子忽然长成面前的窈窕少女感到有些恍惚,“如今,也是将笄的年岁了吧?”

      “劳父亲记挂。”

      “这日子当真是如同白驹过隙。”殷寿的目光一凛,“不久四大伯侯并八百诸侯即将入朝歌朝拜——”

      “也是时候给你说一门亲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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