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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轻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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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
正是元宵佳节,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路旁各色摊贩吆喝着叫卖,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结伴而行,数盏花灯交替错落,好似夜空中的繁星。
叶府更是富庶人家中的佼佼者。而就在门庭若市的叶府中,却有处格格不入的地方。
内院最里边,叶家主母叶姚氏身披鹅毛大氅,孤身来到阴森凄冷的阁楼。楼外杂草未曾修剪,叶姚氏只能拨开半人高的狗尾草,推开尘封的大门。扑面而来的冷意叫她打了个颤,她熟门熟路地关门、挥开鼻息之间的土味,前行几步跪坐在蒲团之上。随着她拢着衣袖低头默念,供桌上的牌位露了出来,漆黑的牌位上一串阴刻金字亮得晃眼。
【故女叶婉君之莲位】
她默念几息,抬手点燃三根香供在牌位前。她低着头看不到,香雾渺渺,在没有风的地方自行向左飘去,大门在她身后吱呀扭动,缓缓打开缝隙。森寒冷气打着旋吹来,爬上叶姚氏的脖颈。她念佛的嘴唇抖了抖,抬头惊疑地环视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叶姚氏低下头抚平心悸,继续念佛,手中的佛珠却越拨越快。香即将燃尽,“砰”,桌上的贡果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弹落到叶姚氏的膝边。女人猛地站起身来。呜呜的冷风卷起帘布,像恶鬼在门外哭嚎。
她克服恐惧再次看了眼供桌——什么也没看到,于是慌乱地转身出门,与来时的从容对比鲜明。
牌位旁,漆黑的双眼却将她的失措纳入眼底。
少女身着青色罗衫,两绺乌发垂至胸前,供桌上飘出青烟被葱白如玉的手轻轻煽动,流入微张的樱唇。通透、漆黑的眼睛微微眯着,注视妇人的背影。她的五官但拎出来并不美艳,组合起来却顾盼生辉,琼姿花貌。
叶婉君吃饱香火,揉揉手腕,跳下供桌,抱起膝盖坐到蒲团上。尽管她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却依旧缩在这又灰又脏的布垫上。在她死后的每一年元宵节,母亲都会来为她念佛,却总因为她想引起母亲注意而把母亲吓跑。不过让她感到安慰的是,第二年母亲依旧会来。
少女低头拽了拽脚上的锁链,秀气的眉毛微蹙,决定今年的生辰愿望还要许愿能够破除执念,投胎往生,下辈子再也不要困在闺阁里。
不过想到弄月今年送的生辰礼物,她便舒展了眉头。她在此处唯一的鬼朋友弄月,是死在十年前的水鬼,从荣王府的枯井里找到册薄薄的话本,因为沾满阴气刚刚被弄月带了回来。在她短暂的十五年人生中,仅有两个爱好便是看戏和看话本。可自从被昔日密友灌下鸩酒死在闺阁后,她便再没有碰到过了。
她边回想自己的短暂人生,边等待弄月回来。不多时,下巴吊着一颗眼球的弄月带了浸染了阴气的发霉馒头和几根筷子,风风火火闯进阁楼。
两人吃完阴气,许了愿望。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翻开黏着的书页。然而,地面突然颤抖起来,传来规律的振动。身旁的弄月手抖,把书撕了个小角,当下生气嘶吼地起身冲向门口,大喊晦气。
叶婉君早已习惯她风风火火的性格,摇摇头坐在原地等她回来,葱白纤细的手指缓缓摸索着书面。
可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就远远传来,马蹄声、婴儿啼哭声、叫骂声混杂,就连每日漆黑寂静的玲柳阁都仿佛被嘶吼穿透,她听不真切。少女神色沉下来,察觉不对,飘到门口从门缝看去:漆黑的夜空下,冲天火光如同猛兽撕扯着发出怒号。
这是…走水了?!
弄月是水鬼,会魂飞魄散的!
她将话本塞到怀里,试图扳开门努力向外飘去,可不管怎么努力,她还是无法踏出玲柳阁半步。
火势很大,没过多久,她居住的阁楼就被火舌舔舐淹没。滚烫的火焰穿过她的魂魄,将她居住了十五年的地方变成飞扬的火星和脱落的灰烬。
少女呜咽着撕扯着自己的脚腕,绝望地看着阁楼一点点坍塌。
时间在挣扎中变得漫长又迅速。过了很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昔日代表荣宠加身、富丽堂皇的府邸已成断壁残垣。
虚弱的叶婉君从膝盖中抬起头来,看着围在周围的禁军有序撤离,咔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才涌过来,有的翻动着废墟,有的开始搬运砖瓦,试图在这昔日辉煌的地方找到一些值钱东西,拿去补贴家用。
而这些人看不到的是,四周已是鬼气弥漫,怨气冲天。
想到家人可能被埋在废墟下,她挣扎着起身,机械地飘出一段距离,几息后骤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脚腕:罗袜外已经没有了链子,那将她禁锢在此地五年的罪魁祸首,随着她居住、成长的玲柳阁的烧毁消失了。
重新体会到自由的感觉,茫然袭来。但很快,她回过神来,目光变得坚定,继续寻找家人和弄月的踪迹。不久后,终于在主院已经干涸的水缸里,她弯腰捡起弄月的手链。水缸内还有弄月用鬼气刻下的字:“被烧死我就能投胎了,婉君别怕!另外,你去年说今年要给自己起个表字,还没告诉我是啥呢!”
叶婉君闭上眼睛,有些无语。弄月这丫头,被迫藏在水缸里都不忘记问这些问题。
不过,能够往生就好。
她松了口气,在下面刻上“轻舟”二字,算是回答了她。随后又在宅邸的废墟上飘了很久,避开那些搬东西的人,细细看过每个尸体。有的尸体旁还蹲着自己的魂魄,正仰着头茫然呢。他们看到叶婉君,惊讶道:“大、大小姐?!”
少女点点头,告诉了他们一些鬼界的常识。有的执念小的,听懂转瞬便投胎去了,那些执念大的疯疯癫癫的,她便也没管。
都看过一遍,不见熟悉的面孔,才松了口气。好在父亲母亲还活着,弟弟妹妹也还活着。她这才有心情体会自由的感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腕,哼起了小曲,绕着宅邸又报复性地飞了几圈。
日头渐烈,其他鬼都不适地飘到晒不到的地方了,只有自己没什么感觉。她摸了摸怀中的话本,想起弄月说那井里还有一捆,当真有些眼馋。
要不先去把话本找来吧?然后…然后去游历山川大河!都自由了,那刚许下来的生辰愿望这世不就也能完成了吗!想了想没什么东西可拿的,便去那些鬼那里问了个路,确定了荣王府的方向,好心情地向外飘去。谁知她没走几步,脑门突然传来钻心刺痛。
“呜——”
叶婉君疼得捂住脑门蹲下。自从变成鬼,她还没体会过疼痛的感觉,再次抬头,阻挡她前行的地方隐隐发亮。不知为何,她的背后升起酥麻寒意,转头抬眼看去。
一只灿若骄阳的金色眼眸闯入她的视线,明明是太阳的颜色,却冷到让她打了个寒颤。
面前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手握洁白拂尘、后背古朴黑剑的青年。他身量硕长,看起来还未及冠,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俊朗的面孔毫无表情,异于常人的双瞳左黑右金,却如寒潭死水,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走。
就这样抬头恍惚地看着他的瞳孔,头顶的烈日光芒也变得暗淡。
面前的青年也顿了几息,而后抬起手利落掐诀,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吐出冰冷的话语:
“尔等厉鬼竟不惧骄阳,作恶多端,鬼气弥漫,当魂飞魄散。”
叶婉君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焦急解释:“等、等等!我没有作恶多端!小女子是那小阁楼的地缚灵,死了五年便待了五年,今日才被放出来的!”
“撒谎,周身怨气如此重,且身负果报。”
眼看着他修长的手不急不缓地掐印,她背后的森寒越来越明显。
那源源不断的磅礴清气告诉她,真的会魂飞魄散!可她刚刚重获自由,还没有实现愿望,没有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少女又委屈又害怕,豁出去倾身抱住青年的腿弯,音调都发抖:“道长你相信我!给我个机会解释啊!你们修道之人岂可滥杀无辜!”
青年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呆了,手中的法印登时消散,磅礴的威压也立刻消失。叶婉君松了口气,紧接着十几年的教养让她手心火辣辣的: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外男的腿,成何体统!
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松手,青年抬指一扬,大力袭来,少女被弹飞出去,后脑勺磕在青年设置的结界上,又重重挨了一下。
“成何体统!”青年皱起眉头,薄唇吐出凌厉话语:“即使是鬼,也该知晓男女有别。”
少女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鼻尖泛上酸楚。明明是他上来不由分说便要她魂飞魄散!自己在闺房里待了十五年便被毒死,又五年被拴在地上离不了三尺远,好不容易自由了,又来个道士要她灰飞烟灭!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越想越委屈生气,再加上被训斥的尴尬和不安,她情绪彻底崩溃,捂着脑袋呜咽地哭出声,声音渐大,虽然流不出泪水,可悲痛是实打实的。
旁边在阴凉底下变做鬼的家仆们逐渐围了过来,众鬼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相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耳根的薄红逐渐褪去。他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