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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糖醋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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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好痛。
栖无恙的全身全心都被这两个感觉包裹。
他被人下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也发不了声音,丢到这山洞里,根本没法逃走,不出意外的话,他死掉烂掉成为一堆枯骨也不会被发现了。
闭着眼,栖无恙只能生生挨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苦痛,毫无办法的接受死亡的凌迟。
突然,干燥的嘴唇感到湿.软微凉的触碰。
那小物什轻柔的滑进他的口腔,带着一点湿润和近乎温柔的力度,将微苦和甘甜推进他的口里。
他忍不住想索取更多,但柔软的触碰一触即分。
栖无恙疑惑的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此时正注视着他。
那人后撤一点,上下打量自己一番,露出一丝笑意,冲散了那双眼的审视意味,纵使脸色苍白如纸也能看出其非比常人的气质。
“咽了,活下去,然后救我。”他说。
栖无恙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照做了。
他现在还有什么可图的呢?这是他唯一机会,他想活。
青年人说完,很快就昏过去了,静静靠着石壁上,不再动弹。
如果忽略他惨白的脸色和经脉奇怪的凝滞,看起来像只是在惬意小憩而已。
栖无恙在那颗丹药的帮助下很快的开始恢复伤势和内力,他意识到这丹药绝不是普通的丹药,这个陌生青年的帮助,不仅让他恢复过来,甚至功力倍增!
栖无恙吃惊的站起身,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血脉一一被打通,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
这是上天的回应吗?他真的被救了,他没有像个废物一样从生到死都被操控,他还有用,他还有机会。
栖无恙激动的手都在颤抖。
他发誓,他一定忠于救命恩人,一生不弃不悔。
背着一个成年人翻越了两座山,看到人烟并得到救助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青年的症状很奇怪,明明看着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了,但脉搏稳健,毫无病弱人的迹象,看起来像是一个有功力的人,但内力空空荡荡,经脉全损,毫无灵气可言——就像一个布满了裂纹却又完好无损的花瓶。
是的,花瓶。
栖无恙看着连睡颜都如此清雅不凡,又因为中药调理,渐渐面色红润而显得超凡脱俗的青年,暗暗的想。
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出生的人啊,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大夫老爷爷才会才仅仅只是看他一眼就答应救助吧。
栖无恙一边琢磨,一边用温水浸湿棉布,给青年擦脸。
青年睫毛微微颤动,猝不及防就睁眼了。
那一双眼温润而干净,目光渐渐聚焦,看着自己。
栖无恙莫名手足无措,恭恭敬敬的束手退开一点。
青年缓过神来,微微一笑,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栖无恙照做了。
耳边温热的呼吸下传来青年微哑虚弱的声音。
“做的很好,无情宗的小朋友,从现在起,你这条命就是我白术的了,你要听话。”
栖无恙认真的望着他,点头。
白术微笑,抬手轻轻摸摸他的脑袋。
天下宗派,以无情宗为最,也许正是应了那句无欲则刚。
但未抛去七情六欲成为大人物前,无情宗的人只是比寻常宗派子弟更恪己寡欲。
此类人往往更讲道义守节,也更极端,会誓死一生跟从认定的主,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和动摇,不论好坏都容易到极致,而一旦舍弃所有情感那就能走到人类最高境界,就有可能拥有可与神比肩的可怕力量。
这是人们对无情宗的人所公认的规律。
白术在药老的帮助下很快救恢复了,但自从清醒后和他说的那几句话,白术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栖无恙,只要需要帮忙干活的时候才会叫栖无恙,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多余的交流了。
在白术清醒的养伤期间,药老会时不时来看病情,跟着一些徒弟和好奇的乡邻,有时会过来东问问西逛逛,白术从来不厌烦,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的人,他都能处到一起去。
渐渐的,来探病或者说来唠嗑的也越来越频繁,栖无恙都不用出门,两人也能有吃不完的瓜果蔬菜了。
时间久了,栖无恙发现白术他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儿,上能和文人谈国事,和武士讲兵法三十六计,下能给抠脚大爷看脚气,给小孩子做草编蛐蛐,有一次还给产后抑郁的母猪号过脉,也给断腿的土狗做过假肢。
看起来那么矜贵不可攀的人,意外的接地气。
他会蹲在门口和上门讨饭的乞丐闲聊打嘴炮,也会和小孩子玩闹,有些明显对他不怀好意的人也不会被赶走,他似乎总是谦和又调皮的——但唯独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也不多说半句的话。
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这条贱命都是属于白术的,听话做事就好,没有资格再获得别的任何东西了,这些他都可以接受,只要他还需要自己留他在身边,那他都可以接受,他会永远服侍照顾他,永远对他好。
但白术对他的要求似乎越来越高。
饭做的太软了,不合口味,他会直接把锅掀了,每次这时候栖无恙不仅要重新做饭,还要想办法求人帮忙重新弄一口锅。
或者有时候白术找他,自己出现的晚了,会挨骂,罚打手心。
如果不小心做错了事,那就更不得了了,他会被罚跪一整晚,那怕外面是冰天雪地也不能少一分钟,直到天亮,第二天还得按时给白术早饭,不然又是一顿新的处罚。
有时候栖无恙会被折磨的一身伤痕,但这些还不能被别人发现,他不想。
有一次栖无恙被打狠了,痛的趴在地上实在起不来时,似乎听到了一声幻听般的叹息。
在那第二天,药老突然出现了,他以栖无恙太笨什么都不懂不能帮忙为由,要他每天抽时间学习,看书,栖无恙获得了去他们村上最大的“书院”的机会——药老弟子王裕文的书库。
也是在这里,他发现了几本剑谱,甚至一本无情宗的心法,他当年一直想学,但因为私生子身份一直被母亲藏在屋里,直到东窗事发,他被人下药,抛“尸”在外也没有学成。
栖无恙再次有一种冥冥之中被保佑的感觉,他非常珍惜这宝贵的几本书,每天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在侧卧的小房间里学习剑术,学习心法,这偷来的时间让他非常珍惜,有几次看到天蒙蒙亮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早上了。
但得益于他的如饥似渴的努力和天赋,他进步的飞快,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在累积,他的五感逐渐扩大,从自己的房间到整个院子最后覆盖了整个村子,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感受到,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去到村外的空地上练剑——他用木头给自己做的一把木剑。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灵活自如的运用每个剑决,感受到一股强大而柔韧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出,他可以用木剑劈开巨石,也可以用木剑稳稳接住一滴雨滴,这给了他巨大的信心和力量,白日里的那些折磨似乎逐渐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但他没有离开,也没有想过。
也许他确实是太笨拙了不会照顾人周全,所以白术一直对他不满意,但没关系,就像练剑一样,他一点点学,一点点做,总能做好的,到时候白术也会对他笑一笑也不一定。
日子依然一天天的过,白术还是经常朝他发脾气,每次朝他脸上丢鞋子的时候,他都不会躲开,还会把鞋捡回来,默默放在白术脚边。
白术看着他一副岿然不动油盐不进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伸腿就朝他胸口踹去,不过栖无恙现在很难被踹倒了,反倒是白术踹猛了,把脚给崴了,疼的倒吸一口气。
栖无恙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白术的脚踝肿了起来,一肚子火没发出去,这更是火上浇油,拳头像雨点似的往栖无恙肩上砸。
栖无恙没有躲,就给他出气,等打够了再默默去药房买了瓶跌打药酒,又找了一个伙计帮忙给白术涂——他自己去做的话白术又会生气。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两年后的一天。
栖无恙因为年轻力气大经常会被叫去帮忙做一些体力活,这一次是帮王家出家的姑娘抬嫁妆,王家显赫,虽然已经家道没落,但掏家底还是非常有排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一只玉簪,这是曾经王宫的赏赐,不仅价值连城,其做工精巧是曾经闻名世间的手工艺匠生前的绝笔,也就是说这是一件绝无仅有的无价之宝了。
但这玉簪在搬运后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搬运的工人为了避免人多眼杂,只找了栖无恙一个外人以及家里的几个儿子搬运,而帮忙搬运后,栖无恙为了赶回去给白术做红烧鱼,走的也匆忙,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收小费。
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栖无恙。
白术的小院子被喧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时候,栖无恙还在给白术做糖醋鱼,正把一面煎的金黄的鱼翻到另一面时,突然就被白术拖了出去,看着外面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还在发懵,只听到白术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给我跪下!”
栖无恙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白术生气了,还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惩罚他,但他二话没说,扑通一下朝白术下跪了。
“不是朝我!朝王家!你自己干了什么破事儿没点儿数吗!?”白术几乎是吼的。
“我做了什么?”栖无恙疑惑的看着白术。
白术气的说不出话,他立刻转头看向王家父亲王鹤,问道:“我做了什么?”
王鹤示意身边的下人,那人拿出一只镶金边的檀木盒子,双手递来,王鹤将其打开,里面空荡荡的:“这是放玉簪的宝盒,搬运前应该是在里面的,但搬运后就不见了,其他地方都找过了,没有找到。”那下人毕恭毕敬的说明。
“那说明你其中一个儿子拿了,或者被你们别的什么人偷了。”栖无恙说。
话音刚落,王鹤气的忘了礼法,猛的上前一步,一巴掌就要扇到他脸上,被栖无恙轻易的躲开。
“无耻之徒!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荒唐话!我们拿你当自家人,给你机会赚钱,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王鹤气的脸通红,说完手捂住胸口,一副急火攻心的造孽模样,下人们急忙上去给他顺气。
旁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气愤的看着丝毫没有一点羞愧或悔意的栖无恙。
“那你这又是什么话?无端污蔑我还不能反驳吗?而且我拿你的簪子来做什么?”栖无恙说。
“那簪子价值连城,放家里从来没有人动过,我的儿子也没必要偷自家的东西,就算要偷早偷了没必要等到这时候,除此外只有你碰过,不是你还能是谁?凭空没了不成?”王夫人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款款走到前面道。
“快拿出来吧,怎么这时候还不认账啊。”
“就是啊,没想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居然偷人家嫁妆。”
“人不可貌相啊。”
“还这么冷静,真是不要脸。”
周围的窃窃私语越来越难听了。
“白哥哥你呢?难不成你也相信他说的?”栖无恙转头看向白术。
白术盯着他看,眼神冷冰冰的。
这让栖无恙终于感到一丝慌乱,伸手想拉住白术的裤脚,被白术后退一步躲开了。
栖无恙无比震惊的看着白术的脚。
“白哥哥!??”栖无恙慌了。
那冷漠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却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听不真切。
“栖无恙,你听好,其他怎样都行,但偷盗、抢劫、坑害别人等这些为人基本都做不到的话,那就我真的就没必要再留你了。”白术说。
“我没有偷!”栖无恙着急了,盯着白术,双眼通红。
白术看着他不说话。
栖无恙紧盯着白术的脸,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当初有一次被打的半死的时候都没有,这种心里的痛要难熬千百倍,他难受的好像要死掉。
酸苦、慌张和恐惧的心情像无底深渊,拉扯着他,不停往下坠。
药老这时闻风姗姗来迟,遣散了众人,看在药老的面子上,王家这才勉强答应缓两天,但两天后必须要一个交代,药老好声好气保证了几次,才把人群驱散走了,只剩下白术和一直跪在地上的栖无恙。
“你不信我吗?”栖无恙声音发颤的问:“或者说,白哥哥,你信过我吗?”
“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白术揉着额角。
“你回答我!你信过我吗?”栖无恙固执的盯着他。
“别用这种语气质问我,你还欠我一个交代。”白术说。
“交代?你要是不信我,我给多少个交代都没有用。”栖无恙仰头死死盯着他。
“别犟。”白术皱眉。
“我没有!”栖无恙眼睛红了。
白术低头沉默看他一会儿,转身想走。
栖无恙不管不顾的上前死死抓着白术的衣摆,不让他走。
“白哥哥!白术!”他喊。
白术顿了一会儿,想回头却又忍住了,只留下半边侧脸。
栖无恙看着那侧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脱口而出:“白哥哥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白术一听,猛的扯回衣摆,转过身来。
“胡说什么!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栖无恙跟我白术再没有半点关系,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你也不用再多想,救命之恩不用报答了,这条命请你自己拿回去……”白术侧过头,话没说完被栖无恙打断。
“不用了,我拿回去做什么,不要了那我就去死干净就好了啊,这么困扰个什么劲?”栖无恙笑的凄凉,一双漂亮的眼睛通红的看着白术,满是无助和绝望:“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我这条贱命本来就是你的,你不要了那就再没用了……”
说着,他拿出那把因为多次擦拭变得光亮锋利的木剑,单手夹在脖子上。
“白哥哥,谢谢你曾经选择我,再见。”说完毫无迟疑的一抹,在喷溅的鲜血里,他看到白术惊慌瞪大的眼睛。
栖无恙慢慢闭上眼睛,倒在地上,没有勇气眨眼再看白术的反应,温热的血液很快湿透了他的破旧衣衫和围裙,疼痛开始蔓延。
糟了。
栖无恙突然想。
灶房的鱼该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