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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If线(一) ...

  •   *
      这一切原本是属于那个可能是男孩的我的。

      在年幼的玛蒂娜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她找机会在卡文迪许公爵加强生育能力的维多利亚小偏方里下了点维多利亚特有“小料”,为这副新到手的偏方加强了药性。

      效果很明显,公爵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也被医生宣布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自此之后,公爵看玛蒂娜的眼神一下子和蔼多了。

      *
      安来自德文郡的一个并不重视“培养女儿”的粗野荒唐的乡绅家庭。年轻时,没人告诉她独自一人顶着荒野的风步行数英里去探望姨妈是不体面的,也没人指责她强壮的四肢、不受束缚的腰部和红润健康的皮肤是不符合时代审美的,更没人教导她外出时警惕树丛里的可疑马匹是好事、但直接用弹弓击落骑马的年轻公爵则是违法的。

      年轻的德文郡公爵大概是有些癖好。那时的他还理智,知道凭自己家族的基因已经很难获得属于自己的后代,因此放纵自己和一个“粗野荒唐”的乡绅女儿产生爱情,结成被上流社会冷嘲热讽的婚姻,并如愿获得了一个女儿。那时的他无比感谢上帝,无比热爱妻子,对女儿给予了殷切厚望,给她起名为“玛蒂娜·席格丽德”。值得庆幸的是,他在拥有玛蒂娜之后、在对自己的生育能力产生没来由的信心之前,就被宣告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玛蒂娜并不为父亲而感到愧疚,因为她从没在那副偏方里加入它原本没有的配方。只能说,公爵命里就该有这一劫,只是大孝女让它提前到来了而已。无论怎样,这对所有人都好。公爵彻底死心,将玛蒂娜视作唯一的继承人,决意成为一个一心一意的“好父亲”。

      这也让安获得了更长时间的修养,让她得以从那场生育玛蒂娜后的产褥热长久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而不是出于公爵想要男嗣的私心,不断地怀孕,再因为极差的精/子质量而频繁流产。

      她终于免于困在生育之苦中、英年早逝的厄运。

      由此可见,上下两头不能兼顾。公爵失去了下头,就只能顾着上头。被上头支配后,他显而易见地变得理智、和蔼、善良。

      这使得卡文迪许公爵的家庭,成为了上流社会人人称道的“幸福”家庭。

      *
      玛蒂娜的童年在德文郡度过。她的母亲并非上流社会那种将孩子交给保姆、女仆和家庭教师后就专注于社交活动、把孩子抛诸脑后的常见“贵妇人”。这让她得以在母爱中长大。

      玛蒂娜记得她在草地中迈出的第一步。那时,已经穿上束腰和裙子的母亲就蹲在对面,对她伸出双臂,展露出柔软的微笑。她闻到香豌豆和荆豆甜蜜的香气,裹挟着刚修理过的草坪微苦清凉的气息。她抬头看向母亲,被母亲身后的阳光刺疼了双眼,流出眼泪。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叫她:

      “My little Missy.”

      ——玛蒂娜迈出了第一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扑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钟爱的这片草地是玛蒂娜绝佳的护卫。在充满甜香的缓冲与保护下,她无所顾忌,也不会受伤。在这片草地里,她肆无忌惮地奔跑、跳跃,攀爬树木,学会了挥出拳头、拔出利剑、翻身上马。

      即使已经许久不曾亲自骑马,安依旧拥有充分的经验,让她成为女儿的入门导师。

      迎着夕阳,玛蒂娜坐在马背上,穿着“属于男孩”的骑装,腰间挎着尚未开刃的剑,平视牵着马走在前面的母亲的后脑。

      “妈妈。”她叫道。

      母亲回过头来,暖橙色的阳光落在她越发柔和的眉眼上,望着她笑。玛蒂娜还没完全开化的头脑迟疑地想到,母亲在成为母亲前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母亲能教导她骑马,而她却从未真正亲眼目睹母亲骑马呢?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人称赞的、不会出错的“公爵夫人”,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可每个人都有学习的经过,就像玛蒂娜从需要母亲扶着上马到能够独自一人骑马奔驰,中间有很长时间。那母亲的学习过程呢?在拥有这两个身份之前,她是什么样的?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母亲也一如以往,温柔地回应她的每一声呼唤。

      当玛蒂娜与家庭教师的女儿在旷野中骑马、奔跑、攀爬、扭打、玩耍后,每当她带着旷野冷冽的风冲回房间时,母亲总在阳光下刺绣。见到头发蓬乱的女儿,她会对她微笑,抚摸她被风吹得冰冷的饱满脸颊。这让玛蒂娜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与不安。

      她说不上这种不安是什么。

      ——明明,她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不是吗?

      公爵不会再望着她完美的成绩,遗憾地感叹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慈爱地表示会给她丰厚的嫁妆,而是布置繁重的课程,从古典哲学、语言、文学,到政治、历史、法律、经济,从数学到地产、人事管理,再到多门现代外语。老女仆不会再督着她练习刺绣,而是恭敬地请她去书房上下一门课。社交季时,她也不会再听到那些贵族们暗地里对她未来嫁妆的评估,而是对她优秀成绩的吹捧。在和姨母、舅舅相处时,她不会再从长辈那里听到关于“弟弟”的调笑,不必为这个不可能诞生的人抢走她的一切而担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不安?为什么她还是不满、不甘?

      玛蒂娜捂住跳动的胸口,感受那里传来的焚烧般的灼热。她有些疑惑,说不清它究竟在为什么燃烧。

      “你妈妈年轻时可是个疯丫头!”在姥姥家,姨母笑着调侃母亲,“她说听到了马的脚步,非得去看看。我让她别去,那可是马,无论是野马,还是骑着马的人,都够危险的。可是她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先打倒它,因为我们跑不过一匹马。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玛蒂娜摇摇头。

      她对母亲的少年时代一无所知。

      姨母拍手大笑道:“她拿出了弹弓!我说,‘上帝啊,安,你到底从哪里拿出来的!’她不理会,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就打到马蹄前面,然后我们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男人因为摔倒而发出的叫喊。‘安!你杀人了!’我大叫。‘死人是不会叫的,要是个鬼魂反而好办了。’这个疯丫头这么回复我。”

      “那后来呢?”

      已经接受了数年继承人教育,显而易见冷静沉稳的玛蒂娜难得地展现出了好奇。

      “那个摔在地上的人,就是德文郡公爵。”

      姨母的笑容没变。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玛丽,别和孩子说这个。”

      玛蒂娜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精彩。她满腹狐疑地观察母亲,完全无法想象母亲年轻时会是这样一个人。只有当她实在厌倦繁琐的礼仪课程而不耐烦时,母亲才会展现出几分剽悍的怒意,教训她去完成课业。

      面对教训,她会跑,会躲,会上蹿下跳。而母亲只能怒气冲冲地叫她的全名,手中拿着一根教鞭,在她终于自愿服输回到母亲身边时,才不轻不重地抽她一下。

      玛蒂娜有些困倦了。

      窝在姨母和母亲身边,靠到正在阳光下看书的表姐罗琳娜身上,玛蒂娜感到了舒适的困倦,如同浸泡在羊水中。她听着姨母爽朗的笑声,说“你还记得夏洛特吗?你以前那个朋友,她结婚后……”一类的话,听见姥姥呵斥起姨母聊天太大声、吵着了孩子,脑海中迟钝地冒出一些问题。

      她没见过母亲的朋友。她和诺福克公爵夫人的女儿埃莉诺是朋友,和莫尔顿子爵夫人的女儿简是朋友。但母亲的朋友,却并非诺福克公爵夫人、莫尔顿子爵夫人。

      那么母亲自己的朋友呢?那个夏洛特呢?她和母亲,因为各自的婚姻被分散了,她们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朋友,不得不和丈夫的朋友的妻子结识。甚至,如果不是姨母和母亲有密切的血缘关系,玛蒂娜可能也不会认识姨母。

      在空白之中,玛蒂娜看到一些看不清面目的年长女性向她走来,告诉她,她们是母亲的朋友。

      “罗琳娜也要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玛蒂娜醒了。

      出于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玛蒂娜急于确认什么,挤开罗琳娜膝盖上的书本,占据姐姐膝盖的位子,仰起头急急忙忙地问这个已经成年的年轻姐姐:“罗琳娜,等天气凉爽一点,我们去度假远足吧。”

      罗琳娜望着还是孩子的玛蒂娜,微微笑起来,笑容中已经浮现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娴静:“不行啊,玛蒂娜,我要准备结婚了。”

      窝在姥姥家,听着母亲和姨母的闲聊,和姨母的女儿靠在一起,趁机看一会儿书,已经是她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玛蒂娜不依不饶:“那结婚后呢?等明年社交季结束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到时你也结完婚了,我们就可以去了。”

      罗琳娜抚摸玛蒂娜的头发:“大概吧。”

      母亲和姨母的对话停了,她们默契地看了一眼玛蒂娜。

      回家的马车里,玛蒂娜对母亲说:“希望到时候罗琳娜还没怀孕,不然她就不方便出来了。不过如果她生完孩子的话就好了。”

      母亲为玛蒂娜的幼稚笑了起来:“如果她生了孩子,她就更不可能和你玩了,她得照顾孩子了。”

      玛蒂娜忽然愣住了。

      “……那她就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她问母亲。

      母亲为难道:“……罗琳娜的阶层和你不一样,玛蒂娜。”她斟酌道,“她是中产阶级,她被期待成为一个以孩子和丈夫为中心的家庭天使。”而身为上层阶级的玛蒂娜,她会被期待成为一个有社交手腕和管理手段、能够辅助丈夫获取地位的高级管家。

      “那你呢?你也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朋友。你不是因为你想度假、想去舞会,是因为我想要度假、需要去舞会社交……”玛蒂娜说不下去了,她开始胡言乱语、词不达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母亲温柔地注视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将女儿抱进怀里,理所当然道:“是呀,因为我有了你呀,这是成为母亲所必然经历的。”

      玛蒂娜没有自己获得母亲的爱而感动。

      她发现自己对母亲怀有令人不安的同情。

      “那我不要结婚,也不要成为母亲。”

      母亲把这当成女儿孩子气的赌气,宽容地笑了笑。但玛蒂娜从她的笑容里看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这一刻,玛蒂娜终于明白,即使摧毁了公爵的生育能力,她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的长久以来的不安、不满、不甘,究竟来源于何处了。

      *
      阿尔伯特在社交季的伦敦见过德文郡公爵的独女,他对那位不把所有人放眼里的傲慢小姐没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伯爵宣布今年狩猎季会去德文郡度假,阿尔伯特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意图。

      德文郡远离人烟的旷野成为他能够从那个家庭短暂逃离出来的庇护所。

      秋季的旷野呈现出金色、铜红色、古铜色交错的斑驳景象,云层随着旷野呼啸的风快速移动,阳光时隐时现。

      阿尔伯特听见马蹄声疾驰而来,紧接着是弓弦被绷紧到极致后倏然弹射的爆鸣,一支羽箭撕裂了风,蓦地钉入他脚边的草丛中。他的心脏被这番动静攥紧了,匆忙回过头,看见一匹黑色的马奔驰而来,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手持弓箭的少年。她穿着红色的骑装,衣摆像一团飘扬的火焰。

      黑色的骏马已来到他面前,却没有停,从他身后绕过。驾驭着它的少年一手松开缰绳,侧身弯腰,将那支钉在阿尔伯特脚边的箭捞起,终于勒停了马。马发出长长的嘶鸣,顺从地停下脚步。她将那支箭,连带着箭头上钉着的一条蝰蛇递到他鼻子底下。

      “你运气不错。”她说,“就是它比较可怜,被踩到了尾巴还没报复成。”

      阿尔伯特错愕地看着这条已经死了的蛇,后退一步。

      她箭术极佳,马术亦是。

      “谢谢。”他从局促中恢复镇定,抬起头,仰视她那双目中无人的眼睛,扬起微笑,“谢谢你救了我,卡文迪许小姐。”

      玛蒂娜脸上露出疑惑。

      很显然,她不记得他。

      “我是阿尔伯特·莫里亚蒂,莫里亚蒂伯爵的长子,社交季时我在诺福克公爵夫人的宴会见过你。”

      “哦。”玛蒂娜抬头观察变幻莫测的云层,“你们来德文郡度假?”

      “是。”阿尔伯特礼貌地对她微笑,想要道别,“那么——”

      “要下雨了。”她说。

      湿润的风卷起几滴雨,落在阿尔伯特的脸上。厚重的云层与浓雾忽至,刚才还斑驳绚烂的旷野骤然变作灰暗的迷雾国度。

      “上来吧,我送你回去。”玛蒂娜漫不经心地对他伸出手,“你住哪里?”

      作为一个并不熟悉地形的外乡人,在毫无荫蔽的旷野淋着雨等待雨停雾散,或是顶着狂风大雨在可视度极低的浓雾中徒步返程,都不是什么好事。

      “家父如今租住在法尔康赫斯特庄园。”

      阿尔伯特从善如流,搭上了玛蒂娜的手,翻身上马。

      这匹马感到背上多了一个人,不耐烦地踏了几步,甩了甩头,又被玛蒂娜安抚住了。

      “坐稳。”

      她简洁地嘱咐阿尔伯特,在他的手刚搭上她的肩膀时,轻叱一声。越来越大的雨滴在此时忽然全速向后滑去,劈头盖脸地浇在阿尔伯特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冰冷的风在耳畔急速驰过,隆隆作响。

      在浓雾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看见玛蒂娜火红的衣摆和黑色的发丝在眼前划过。她问他:“你好像要掉下去了,你得抓紧我。”

      阿尔伯特轻声叹息。

      为了保持礼节,他的手原先只悬空在她的肩膀上方,现在不得不真真切切地触碰她。

      好在路程并不远,仿佛只是眨眼间,马蹄渐停。他不知道这段路有这么短,亦或是因为这匹马实在跑的太快。大雨和浓雾吞噬了他有关时间的感知,眼前浓墨浓墨重彩的黑发模糊了他对于返程的记忆。

      “到了。”她说。

      阿尔伯特尽量不狼狈地跳下马背。顶着雨水,他仰起头,对玛蒂娜微笑:“谢谢你,卡文迪许小姐。”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轻飘飘的“嗯”,以及马蹄声与嘶鸣声的远去。

      她已消失在浓雾中。

      所有人都说她傲慢狂妄、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任意妄为、做派粗野、毫无礼节。这些标签所言不虚,但又似乎并非如此。

      阿尔伯特垂下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她的生命力旺盛得如同野火,烧得连他触碰了她肩膀的手心都感到烫的厉害。

      ——“终于回来了,玛蒂娜·席格丽德·卡文迪许女士。”

      即使已经悄悄潜入房间换了衣服,玛蒂娜还是在书房门口被母亲逮个正着,被提溜到起居室,并因为湿润的头发被数落了一番。

      “你又一个人出去骑马了,外面在下暴雨呢,玛蒂娜。你父亲都要派人去找你了。”

      “这不是也还没派人吗?”

      玛蒂娜伸手向坐在沙发里的公爵手边那张小茶桌,从盘子里捞了块饼干,快速塞进嘴里嚼嚼。

      “你不可以这样,玛蒂娜!”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你知道社交季时他们说你什么吗?傲慢狂妄、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任意妄为、做派粗野、毫无礼节。”

      “他们当真敢这么说德文郡公爵的独女?父亲,看来你地位太低了,他们都看不起你。”玛蒂娜转头指责完公爵,又回过头来,“我可是完全按照礼仪老师教的行事,他们干什么找我的茬?”

      “你在诺福克公爵夫人问‘听说你很擅长古典哲学’的时候答了什么?”

      玛蒂娜硬邦邦地回答:“‘一切学科我都很擅长,夫人。’”

      安只觉得自己要被玛蒂娜气死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和缓一些,换了个话题,以免发生争吵:“——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刚才是我的休息时间,我按时回来的,没有晚。”

      “就算这样。”母亲强调道,“就算这样,你也应该让人跟着你,公爵小姐独自一人出去骑马太不合适了,你会遇到意外。”

      “没人能跟得上我的骑马速度,妈妈。”玛蒂娜又从公爵手边捞了一块饼干嚼嚼,“而且我能遇到什么意外?我又不能用弹弓把一个伯爵从马上打下来。”

      母亲干咳一声。她想要斥责玛蒂娜,但是尴尬得嗓子眼被堵住了。

      “——说起伯爵。”公爵说。

      “好生硬突兀的转折啊,父亲。”

      公爵假装没听见,继续维持装死的“好父亲”形象:“我们的朋友,莫里亚蒂伯爵,带着他的家庭来德文郡度假一段时间,他们租下了法尔康赫斯特庄园,离我们并不远。伯爵已经向我递了信函,请求拜访。我还没回复。”

      闻言,玛蒂娜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捞走最后一块饼干。

      “是吗?”母亲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们家的长子阿尔伯特和玛蒂娜差不多年纪呢,玛蒂娜要是能有新朋友也是好的。”

      “我见过他了。”玛蒂娜说。

      母亲没在意:“你当然见过他,亲爱的,社交季的时候你们见过不止一面。”

      玛蒂娜还没来得及把饼干塞进嘴里:“刚才回来的时候我见过他了。他独自在旷野散步,踩到一条蝰蛇,我救了他。后来下暴雨又起了浓雾,我怕他死那儿,就把他送回去了。”

      母亲和公爵都诡异地停顿了,看向玛蒂娜。

      “玛蒂娜,你……”

      公爵想说什么关于“体面”“礼仪”之类的话,但还是决定继续装死,把矛盾留给母女二人。

      这个时候母亲倒不再很在意礼仪问题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玛蒂娜把饼干咽了下去,思考了一下:“他很呆。”

      一个人在不熟悉的旷野上乱走,踩到了蝰蛇也没发觉,下雨起雾了还在发呆,坐上了马也不知道坐稳点,疑似曾差点从马上滑下去。

      母亲朝公爵看了一眼。

      公爵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看来我该回信邀请莫里亚蒂伯爵前来拜访了。”

      玛蒂娜很想说她没同意,但鉴于母亲已经在用那种隐忍怒气的眼神看着她了,她把话咽了回去,明智地决定回到书房去。

      自从进入青春期,玛蒂娜和母亲的争吵就变多了。上流社会繁琐的礼仪,淑女应有的姿态,合适的朋友人选,过于鲜明的个性,不服管教的态度,都成为了母女二人的矛盾。大多数时候,她们中总会有人明智地避开争锋,一人转移话题,一人保持沉默。

      至于公爵,他一如既往地装死。

      *
      玛蒂娜被视作继承人培养、被安排以繁重的课业已经有些年头了。持续不断的母爱和来自母亲的教导软化并打磨了她的性子,这种按部就班、被赋予重任的生活也给予她安全感。有时候,她会忘记那种不满和不安,只专心于眼前的事。

      这在一定程度上让她迟钝了许多,以至于她没反应过来,公爵接受莫里亚蒂伯爵一家的拜访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她才只有十三四岁。

      伯爵前来拜访的当天上午,玛蒂娜看见母亲最后一遍叫来管家确认拜访事宜的细节。所有佣人各司其职,穿梭在庄园各处。

      母亲也是。

      她一向很忙,现在更是繁忙。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玛蒂娜心中涌起莫名的愧疚。她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帮母亲分担,但她又实在不愿意承担这些她本就抗拒的工作。

      “妈妈……”她等着母亲交代完管家,终于找到空隙,嗫嚅着靠近母亲,“妈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出于某种未知的对母亲的同情,她又叫了一声“妈妈”。

      母亲腾出手来,抚摸女儿的脸颊:“怎么了?玛蒂娜。”

      玛蒂娜察觉到母亲的体温有异。如今她的身高已经能与母亲平视——见到母亲略有苍白的病容,她皱起脸来:“你生病了吗?取消今天的活动吧,让伯爵换一天来拜访。”

      母亲摇了摇头:“这样太失礼了。”她有些疲惫地微笑,“而且,我很期待今天你与小莫里亚蒂先生的见面。”

      玛蒂娜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很呆,而且我不喜欢和男孩聊天。”

      “和身份不同的同龄人交朋友是好事,玛蒂娜。”

      不只是公爵在为她相看未来的丈夫,母亲也是如此。她真诚地期待着,自己的女儿能拥有和她一样的“幸福”,并害怕女儿可能遭遇的孤独。

      尽管此刻的玛蒂娜还没明白母亲真正的目的,但母亲对她的爱,以及她对母亲的爱,都让她无法反抗她的期待,只能藏起心中的异样,接受母亲的安排。

      “你见过阿尔伯特了,那个年轻人和你同龄,而且非常貌美,不是吗?”母亲含着笑意和期待,询问女儿的感受,“何况他成绩优异,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看过很多书。我想,你和他会有很多共同话题。你可以带他参观温室,或者去花园散步。”

      玛蒂娜的注意力不在阿尔伯特的“貌美”上。母亲对阿尔伯特的夸赞并没能让她心中生出对他的欣赏。在她那颗一向争强好胜并自视甚高的心里,缓慢生出对阿尔伯特的敌意。

      她不接地看母亲用粉扑掩饰病容、满心期待今日的会面,好像在期待见到那个和她同龄的男孩似的,这让玛蒂娜心中对阿尔伯特的不满更盛。

      我愱斁他。

      她想。

      「我不喜欢母亲关注别的孩子,我不喜欢母亲夸赞别的孩子,尤其是与我同龄的男孩。明明他很呆,完全不能称为优秀,可母亲还是夸赞他。她有这么夸过我吗?这会让我疑心,她是不是因为阿尔伯特是个男孩就高看他,她是不是更喜欢男孩,是不是为我是个女孩而感到遗憾。」

      这种敌对的情绪持续到下午,持续到莫里亚蒂伯爵携全家前来拜访。在正式会面后,所有人在会客厅中,女佣将馥郁的红茶与精致的甜点呈上,会客厅被尽力营造出舒适高雅的氛围。玛蒂娜被安排在另一组和大人相隔稍远的沙发,与阿尔伯特面对面,但她的注意力还在母亲身上。

      她看起来非常完美,妆容掩盖了病容,得体的微笑掩盖了疲惫,毫无异样,仿佛早晨的咳嗽与滚烫的手只是幻觉。

      一向胃口很好的玛蒂娜感到反胃,心烦意乱地拨弄茶杯,没有半点享用下午茶的兴致。

      “德文郡的风景非常美丽。”

      出于礼节,阿尔伯特决定开口,不至于气氛太过尴尬。由于深知伯爵此次拜访的来意,尽管对玛蒂娜不久前的出手搭救充满感激并心生好感,但出于对家庭的抵抗,他没法让对话更为引人入胜。

      “是,但天气也变幻莫测。”

      玛蒂娜干巴巴地回答。

      “这一点我不久前已经领教过了。”

      阿尔伯特的回应同样没什么内容。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听闻德文郡林地中的猎物颇为丰富,是吗?”

      阿尔伯特生硬地结束了上一个话题,询问玛蒂娜。

      “是,但是也有毒蛇。”

      玛蒂娜心不在焉地张望大人那边。

      阿尔伯特回想起不久前那条钉在箭上、被伸到他鼻子底下的蝰蛇尸体,忍住了叹气的冲动:

      “的确如此。”

      次子“威廉”对这种氛围感到不满,同时也深知如果这桩婚事落到自己头上意味着什么。他一向拜高踩低,此时更是有意向玛蒂娜献殷勤。可他刚想开口,就被阿尔伯特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他不忿地退缩了回去。

      母亲察觉到孩子们这边尴尬的氛围,提议玛蒂娜:“亲爱的,你父亲和我一直觉得你处理肖邦那首降e大调夜曲的方式格外动人。或许这是一个请我们的客人一同欣赏的好时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玛蒂娜转头问阿尔伯特:“你会弹这首曲子吗?”

      阿尔伯特迟疑了:“也许我弹得不够好。”

      玛蒂娜狡黠地微笑起来,对他眨眨眼睛:“那么,可以请你为我示范吗?我会为你翻谱子。”

      阿尔伯特又想叹气了:“这是我的荣幸。”

      坐上钢琴凳,他感到头顶投下了一片阴影。玛蒂娜颇有闲情逸致地半靠在会客厅这架昂贵的三角钢琴上,倚在阿尔伯特身边,手指轻微搭在钢琴谱上方的一角,另一只手饶有兴致地跟着阿尔伯特的弹奏打着节拍。

      “为什么?”阿尔伯特小声问她。

      玛蒂娜背对着大人们,挡在阿尔伯特和他们之间,同样小声地指挥他:“你该专心点,这首曲子不简单。”

      如果只是因为她的音乐天赋被看到、因此登台演出,自是理所应当。如果她热爱音乐、将弹钢琴视作消遣娱乐,这也无可厚非。但都不是。她学钢琴,是因为这是“淑女”需要具备的才能。换而言之,这是吸引男性成为她丈夫的一项“资本”。更可笑的是,那些真正富有才华、有资格成为音乐家的女性,却没资格上台。

      因此,她不想表演。

      母亲让她展示才艺的委婉要求成为一个信号,让玛蒂娜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场会面的真正含义。

      玛蒂娜低头凝视阿尔伯特那张被母亲形容为“美貌”的脸。

      ——这就是母亲和公爵为她挑选的丈夫人选之一。

      她漫不经心地为阿尔伯特翻了一页谱子,被阿尔伯特小声提醒翻早了,又兴致缺缺地翻回来。

      虽然不知道伯爵一家对她是否满意,但显然公爵对阿尔伯特很满意。在公爵看来,阿尔伯特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女婿人选。和她同龄,成绩优异,人品正直,风评清白,容貌美丽,家族处于上升期,能够继承大笔的财富、土地以及最重要的爵位。

      在有直系血亲的情况下,他选择将财产交付到一个毫无血缘的男性手中,由他来代替真正存在血缘联系的女儿继承这个家族的财产,即使他已经决定将女儿培养为继承人,但那也不过是为她的婚姻增加筹码而已。

      换句话说,那个女婿,才是他真正通过女儿的婚姻为自己换来的“儿子”。

      玛蒂娜胃里翻江倒海起来,烧得她的心脏狂乱地惊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脏底下燃烧,一股奇妙的焚烧般滚烫的战栗从脚蹿到头,烧得她想把手下的琴谱撕碎,把这架钢琴掀翻,把会客厅砸个粉碎,再放一把火把所有人包括这座宅邸都烧个干净。不,她要冲到白金汉宫去把那尊王座也砸了,还要让整个世界彻底陷入火海。

      于是她微笑着为阿尔伯特翻了一页谱子。

      ——这次她翻对了。

      阿尔伯特看了她一眼。

      一曲结束,玛蒂娜为阿尔伯特鼓掌:“非常精彩的演出。”

      阿尔伯特回敬她:“非常完美的翻谱子。”

      玛蒂娜惊讶地发现阿尔伯特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呆。

      对于大人们来说,这番场景则要尴尬得多。几乎是第一时间,安立刻为阿尔伯特送上赞美:“太感谢你的弹奏了,阿尔伯特,真是令人惊喜的演出。”

      伯爵夫人立刻跟上:“您过奖了,阿尔伯特只懂点皮毛,远不及玛蒂娜的艺术造诣。刚才听公爵阁下说,会客厅墙上这幅画是玛蒂娜画的,对吗?”

      面对母亲暗地送来的目光,玛蒂娜礼貌回答:“是的,夫人,画的是《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

      阿尔伯特望着这幅惨烈更胜《农神食子》的画,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他和玛蒂娜同样想将这场联姻扼杀在摇篮里:“这幅画实在是精妙绝伦。”

      玛蒂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紧随其后,展现出了惊人的配合度与默契:“为了这幅画,我在狩猎季时亲手割断了一头野鹿的脖子。”

      阿尔伯特从善如流,颔首称赞:“难怪赫罗弗尼斯血液喷溅的景象那样逼真。”

      此时大人们的脸色已经不仅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了。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玛蒂娜已经完全失去印象。她都不知道伯爵一家是什么时候走的,脑子里就在想着要怎么把即将面对的母亲的怒火给平息下去。

      晚餐在窒息的沉默中度过,公爵皱着脸,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把矛盾留给母女二人。他假装是个开明大度的好父亲,在妻子将女儿叫走前,温声细语地劝导她别太生气,又装模作样地让玛蒂娜好好反省、别惹恼妈妈。随后,公爵背着手,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故作深沉地离开了。

      玛蒂娜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他的妻子今天不舒服、强撑着病体完成了这场并不愉快的社交。

      也许我应该为母亲感到愧疚,她生病了,我还给她加大工作量,让她不高兴。

      玛蒂娜想。

      但是我的意愿同样重要,所以我没错。

      她又想。

      于是她带着混合了愧疚与理直气壮的复杂心情缓慢挪动到母亲的房间。

      “你今天实在是太失礼了,玛蒂娜。我已经和你强调过很多次,不要那么粗鲁地和别人说话,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母亲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声音有几分尖锐:“在会客期间该做什么说什么,礼仪老师早就教过你了。像你这样的聪明孩子,根本不存在学不会记不住的可能,你是故意表现得那么坏的,对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里亚蒂伯爵是你父亲的朋友,我们希望阿尔伯特也能成为你的朋友。”

      “你们恐怕不只希望他成为我的朋友,否则你为什么让我表演钢琴?”玛蒂娜不甘示弱,“你想让我通过才艺展示吸引到他,向莫里亚蒂一家展示我是一个符合淑女标准的人,适合成为一个‘妻子’。”

      母亲不知是被说中了心事,还是凭她的经验根本无法事先这一层。她错愕异常且恼怒:“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展示才艺本来就是一位淑女该做的!”

      “淑女又是什么?不就是社会幻想出的‘好女人’吗?我凭什么要符合社会对女性形象的要求?”

      “因为那样你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什么更好的生活?成为别人的妻子?”

      “你总是要结婚的,玛蒂娜。”母亲耐下性子解释,企图缓和女儿的态度,“所以我们早早地为你相看人选,让你能够与他们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不至于将来与一个不和你相爱的人结婚。如果你不喜欢阿尔伯特的话,那就算了,我们会相看下一个合适的人选。”

      玛蒂娜更不理解了,出口的话也带着赌气似的恶意:“为什么?我就非得成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物不成?你不能因为觉得你这样的日子很好,就想让我也过那样的生活,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恶心透了。”

      安多年以来的修养在此刻也维持不住,她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玛蒂娜,我和你父亲都希望你幸福!而且就算你不喜欢阿尔伯特,你也应该体面礼貌地把他们应付走,事后再告诉我们,而不是把这一切都搞砸!你知道这样对你的名声有多么恶劣的影响吗?这会让你很难再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婚对象了。”

      “我才十三岁!你急什么!”

      “你已经要十四岁了。”母亲斩钉截铁道,“等到成年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就晚了。”

      这一刻,玛蒂娜感到这一切都无比荒唐。她像从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一样,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她。她忽然觉得母亲很陌生,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明明母亲爱她,而且直到现在也依然爱她,并殷勤地为她的未来做周密的打算。

      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属于这个时代的贵族小姐,她会为母亲的这番苦心积虑而感动。

      可惜她注定做不了“正常人”。

      “妈妈。”她发出一声嘲笑似的气音,尖锐得连自己都意想不到,并冲动地说出了那句话,以一种故作平静的语气,“你好可怜。”

      母亲被玛蒂娜彻底激怒,口不择言:“是,我可怜,因为我有一个任性粗鲁、不听管教的女儿!”

      玛蒂娜原先只是激动,现在被激得火冒三丈地跳起来,眼里冒着火,说话更加口不择言:“不,你可怜,是因为你结了婚。所以你才会即使生着病也得鞍前马后地为他操持社交、当一个免费的高级管家。”

      安被这句话刺得心脏猛然跳了一下。她感到事态失控的慌乱,事实上,在她说完刚才那句话时,她就已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要让女儿伤心,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女儿戳破了她一直以来幸福的生活表象,让她像被火烫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猛然缩回手。她恼怒于自己收到了来自女儿的带着失望的同情,更恼怒于自己坚定不移走了十几年的道路在女儿看来什么也不是。她在踏上这条路前并没有产生女儿的这番思考,因此她快速地陷入爱情和婚姻。她只是追随着传统和习惯,追随着社会为她这样一个女性所规划好的目标,追随着繁殖的本能。

      这让她恼怒羞愧,让她感到自己低女儿一等。

      玛蒂娜其实也后悔了。她在说出那句话就意识到,对于她来说,她其实根本还没走上那条路,所以她能轻飘飘地将这一切说得一文不值。可母亲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几年,已经将一切都投入进去、再也回不了头了。她的话否定了母亲的这半生,推翻了她这半生的意义,连带着否定了母亲正因走在这条路上才能为她付出的养育和爱。

      但是她梗着脖子,不愿认输。

      “出去吧。”母亲终于说。

      玛蒂娜如同得到特赦,硬邦邦地大踏步走了。

      她的脚步声如雷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If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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