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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后的春天 ...

  •   在哥哥离开的第三个月,父皇说我要当太子了,他说这是一道陛下的命令,不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托付。于是父皇没有再温柔地抚摸我还未束冠的发顶,而是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仪式。
      我有些难过,忍不住提出疑问:“难道从今以后,只有陛下和太子了吗?”
      父皇已无法长时间地守在书山之下,日以继夜地应对显朝繁重的大小事务。此时他只穿着素白色的单薄里衣,在温暖的暮春里,仍然端坐在闷而干燥的暖榻上,与愈发衰退的清醒时刻作斗争,他的眼睛却难得从不肯停歇的奏章中抽离出来:“青行活着的时候,是显朝的太子,更是朕的儿子,小宝,你也会是这样。”
      我知道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将膝盖挨着父皇更近了一些,忍不住哽咽道:“可是我不会像哥哥做得那样好,所有人都说我只是个纨绔子弟。”
      父皇拿朱批的手给了我一个暴栗,他说我是全显朝最优秀的皇子,我想感到高兴,可转念一想,显朝也只剩我一个皇子了。
      所以我忍不住对此表示最大的怀疑,这是否是父皇单方面对我的哄骗呢?父皇却将我轰出了殿门。
      我明明才过了十七岁生日,春天还是一样地来、一样地走,一切的一切都和去岁没什么不同,却好像在岁月转换的一瞬间里,轻易就和过去的十六年间画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守候檐牙变换的影子了。
      我忍不住想起:那天张静好和我告别之前,伸手抚平了我偶尔飘在了肩前的发尾,她的眼里写满哀戚,她在哀伤什么呢?哥哥、她自己、还是我?我有些怔愣着看她其实很英气的眉眼,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窥见她的野心,而她也看了我很久,不似从前地轻轻说:“殿下,凛冬将尽,往后都是春天了。”
      可是春天已经快过完了。
      -
      一向深居简出的皇祖母召见了我。
      皇祖母是一个很严肃的女子,年轻时也曾掌握过权力的手柄,在先帝身后沉默注视着整个显朝的疆域。我被皇祖母保护着长大,也听着她的故事长大,她很少笑,鬓发也有些发白,耳顺之年依然精神矍铄,只是沉默地扮演一个执棋者的角色。但皇祖母其实是个十分疼爱小辈的人。她对我的纵容与慈爱十年如一日,我也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在濒临惩罚边缘时躲在她的身后。
      我看着香柱迂回地褪下一层厚重的香烬,皇祖母也终于从缭绕的烟雾中睁开一双亮而不浊的眼,我等待着她开口,她却似乎也再等我向她诉说。
      皇祖母还是叹了口气,将不吐雾的金猊搁置去另一个角落:“小宝还未带上太子羽冠,就要先学谨言慎行了么?”
      我将茶盏推在了皇祖母的面前,香雾萦绕在眼前太久,早已结成睫毛上的一滴泪了:“皇祖母,我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我已和小时候太多引以为傲的能力告别了。”
      皇祖母脸上偶然地浮现出更让我感到心碎的表情,她来回地摩挲着瓷盏的边缘,我宁愿那是我的手腕。
      “哀家知道,贞定皇后和青行相继撒手人寰,小宝近几年也过的很坎坷吧?”她低下了眼睛,很快便将那柔软的表情收敛了,只是叙说她避世几年间的大小事,“小宝先是太子,再会是陛下,亲人的逝去亦是小宝向上的攀登,皇上有白帽,这是不可推脱的路程。”
      苦苦支撑于男子气概的泪滴还是掉成了案上一瓣曲折的形状,我看向皇祖母,看向她象征着威严与权力的白发与皱纹,这是她走过的路,也是我将来的路。
      可我并不想坦然接受。
      皇祖母一向洞悉人心:“小宝,即使是耕田织布的普通人家,生离死别也同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为你未来的人生之路做些什么,是青行对小宝最后的告别啊。”
      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皇祖母总是能看得穿我太多不可告人的隐喻,她以潮水般的口吻抚摸过我太过于动荡的心事。我无法在哥哥死后就迅速占领属于哥哥的东宫、属于哥哥的太子之名。我看过太多存于史书边角之外,被运作的工笔遮盖得只有残影的兄弟阋墙、父子相残。
      我不想变成那样,哥哥和父皇肯定也不想。
      我应该怎么做?哥哥是否和母后已在遥远的奈何桥边汇合?母后见到哥哥是否会伤心?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
      太子册封大典在七日之后,太子吉服却已偷偷送到了四象宫内,金丝银线缝制的饕餮祥纹在澄明的日光下闪出晶莹的光彩,它象征着权力、地位,和荣耀,我几乎被灼伤了双眼,又怎么敢奢求能熟视无睹般地将它作为我最好的伙伴呢。
      纷飞的思绪与尘光里,随之而来的,是许久不见的李长策。
      李长策在不见的几月里,已悄然换上了借绯的官服,他已是户部最年轻的主事了。
      他肩上的祥云也折射出闪亮亮的光芒,竟像披云而来。我坐在他劈拓开的一片灰影里,斜眼看着他:“李主事何故大驾光临啊?小臣万不敢见,您请回吧。”
      我的对面空无一人,李长策坐在了我的身边。
      他向经年的每一次一样,有条不紊地将茶水递到我的嘴边,而我却不肯理他。李长策的喉咙间发出闷闷的笑:“殿下……不论臣官居几品,都甘做殿下的洗马郎。只是户部的事务在近日太繁忙,臣自知万死,已拨冗来见。”
      白茶的清香以具象化的雾气在我的唇边逡巡,我顺势用十分懒惰不雅的吸溜了一大口,李长策遂满意地将温热的瓷杯塞进了我手里。我并不买账,呵呵一笑:“我哪敢指使李主事。”
      他故作高深地叹气:“等殿下正式以太子之名督国,就能明白此时臣的苦痛了。”
      我更难过了,只好怒而推开他,召周顺上殿将这件太闪亮的吉服罩起来。我的余光瞥见李长策在我身后笑得很欠揍。
      我又一次陷入了自我封闭的赌气中,我想这也是一种另类的逃避,而李长策走到我的身边,我因夏日将近而看不清他的脸。
      他说,他会站在我的身边。
      -
      自我身量开始抽条起,我第一次站在午门之上俯瞰这个即将属于我的世界,身后是养育了我十七年的恢弘显宫,身前是支撑起整个显朝的博冠美绶。我没有说话。我只感到惶恐。
      李长策没有食言,他站在我的身后,作为我的侍卫、伴读,和我最忠心的臣子。
      晴朗大盛的天光之下,一切的背景都像虚无的流水,我一步一步走向正坐高堂的父皇身边,他半睁着眼,不曾有笑。或许是因为我对这样的父皇感到陌生,因而听到有如山倒的行履叩靴声。
      李长策和我迈着相同的步伐,无声地站在我的右后侧,我听见他的嘴唇在我心中动了一下,轻轻地说:“别怕。”
      我想说我就是会怕的,却仍然只能向前走,潺潺的袍尾像一团苍白的死水般逶迤在后,我遵从自己的内心,走到父皇的面前,描摹礼仪先生教导的那样、在父皇座下躬身下拜。
      父皇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地抚摸过我的发顶,他看了很久,我认为此时的他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慈爱。
      镶羽缀玉的发冠已在私下偷偷和我打过一次照面,我确信这是世上最华美的发冠。此刻它在我挚友的手中,由生养我长大的父皇接过,无比庄严地戴在了我扎了两圈辫子的发顶上。
      父皇的动作太慢,我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却正好对上了他饱含情绪的双眼,父皇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我的膝盖已经开始发出隐隐的细痛,他才状似无意地俯身:“小宝,这是你成为帝王前的第一次彩排演练。”
      我感到震慑,父皇却没有再说什么,循照流程地向我伸出一侧宽阔的手掌,让我站在他的身边,高声宣布我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孩子、是显朝最尊贵的储君。
      我其实很惶恐,在众多年纪是我两倍之大的臣工的跪伏下,更不知该看哪里,我只好怔怔地看父皇的侧脸,斑白在他的鬓发上盘亘已久,而他的脊背已在显朝日复一日的艰繁事务下有了佝偻的形态。
      父皇老了,不止我发现了这个事实;可我仍然难当大任,我却不敢对任何人开口。
      -
      等着我接见和召见的人,突然就在我带上太子冠冕的那一瞬间多了起来,我看着漫天的拜帖与无数张需要我过目的事项,第一次认同那天李长策其实没有骗我。
      或许太子真的会在一夜之间拥有心想事成的能力,我成为太子后第一个要见的,就是李长策的父亲李丞相。
      作为李长策的父亲,他曾在我贸然造访时在李长策的床榻上放一床属于我的被褥,温柔地告诉我今晚可以不必回宫;作为显朝的臣子,父皇曾经告诉我,这是我得以仰赖一生的伟大文人,他拥有绝对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对显朝的绝对忠诚。李丞相是父皇的臣下、挚友的父亲,亦是我的相父。
      在父皇的授意下,李相父再任太子太师一职,我成了继李长策和哥哥之后,相父的第三个学生。
      案头上横亘的书峦之后,是相父和李长策的双眼,我忍不住问他:“相父,再往后的课业里,我还能和李长策一起读书么?”相父并没有对我的提问表示出什么惊疑,只是淡淡地:“当然。”
      这并没有阻止他在我成为他学生的第一天里,就布置下足足写满两页纸的作业。
      李相父是誉满天下的大儒,却也是出了名的治学很严,我相信李长策仍然像多年一样、愿意替我做这个垫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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