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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活的颠覆 ...

  •   郁孤山要出征了。
      我站在巍门耸墙的城楼之上,冬天的太阳已不再是金色的,天空中混合着丝丝的浮云,倒映出纯白色的光芒。
      如锯齿般的垛口温情地写着皑皑的饯别诗歌——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高挑的视角看显宫之外遥远而辽阔的世界,它用足以让人接受的方式眺望着爱人的远去。
      践行仪式进行得很快,士兵们在俯视的角度下都拥有着相同气概的面容,以恢弘的口号震慑企图有不轨之心的人。站在领头位置的哥哥和车将军一起穿着银白色的铠甲,几乎要和前夜积下的薄薄雪色一起融化了。
      车将军没有回头,哥哥却回头了。
      铠甲映射出雪亮的一片,分明隔着很远,他的脸却清晰可见。哥哥的嘴唇没有动,他只是仰首回看着,看着城墙上的我们,或许更多是看着张静好。总之他笑着挥手走远了。
      哥哥的小马在和我的小马一同吃青草时,其实已经不能再说小字了,即使刻意以闲散的步伐走向未知的终点,在送别的人眼中,却依旧走得很快。
      在哥哥的影子变成很小的一丁点之后,父皇很贴心地离去了。
      张静好却一直看着。
      直到整支队伍消失在地平线下。
      城墙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感伤沉默的气氛,偷偷张望着张静好的神色,冷漠的风声间,她却突然说:“殿下那么好,所以我喜欢他。”
      “谁不喜欢他?谁喜欢他都正常。”
      这是多年后一个飘着小雪的冬天,所有人都不说话,因为一支浩荡军队的离去而显得格外哀戚和不明媚,张静好却奇妙地和我一起回想到了那个晴朗的春日。
      她已经能够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了。
      我想感到惊异,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张静好稍稍侧过脸,她披着素色的氅衣,毛绒绒的领口使我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她依旧低着眼睛看远方,却早已褪去一身比起防人来说、更刺向自己的冷硬荆棘,我只觉得她越来越像哥哥了,而她柔和地说道:“我会等他回来。”
      我不知道张静好是在自言自语亦或是在对我说话,她的眼底分明闪烁着担忧的神情。
      -
      彼方不远,所以哥哥的征途并不长,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礼部悠哉游哉地布置好一场盛大的婚宴,而我理所应当地充当了监工。
      主动推掉工作的张静好却似乎休息得不怎么样。
      当我抱着厚厚的待商议事项奔向五姐姐殿中时,她眼下总是挂着和浓夜厮打的青黑。
      姐姐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坐在床上喝苦到发黑的汤药,她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张静好则贴心地往她手里塞了一颗蜜饯。
      我靠在柱子上,抱臂看她们姐妹情深,冷哼着说张静好真没有一个新娘子该有的自我修养,张静好抬起一张和姐姐不相上下的虚弱脸色,却难得没有和本殿下顶嘴,只是抿着不安的发白嘴唇:“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睡得不好。”
      或许这是上天对于相爱的人的格外优待,我沉溺在哥哥走前遗留的不显山露水的喜悦里,此时并没有获得和她一样的心事,却也提前感受到了一部分悲伤。
      -
      哥哥提前返程了,却不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
      早朝之后,我连吃了两次父皇的闭门羹,这是从未有过的是,我只好向父皇身边的大侍监打听消息,他意外地没有瞒我,只是他要说话,苍老的眼泪却先滴落下来。
      这天的天气很阴,神仙的上工时间或许也有冬夏之分,总之太阳神一如往常地睡了懒觉,阳光雾沉沉地睡在浓重的乌云里,古朴的大殿白得可怕,空气也冷得刺骨,早晨的宣德殿里,父皇竟看不清臣子们各异的表情。
      总而言之,是一个冬天最基本的模样。
      却也透露出不好的异端。
      前线遣回一个苛瘦而高颧的战士,他的下颌很尖,跪下时竟能在一片背阴里、清晰地看见了他精明而刻薄的眼神。
      他用柔顺而森森的语调说话:“回禀陛下,西南前线已首战告捷了,这是车将军所命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大侍监因早起而有些疲累,拖着缓慢的步子来到他的面前,而他几乎是以虔诚的姿态跪伏着呈上一个雕琢华美的盒子。
      大侍监则低垂着惺忪的眼皮,如往常一般递送到了父皇面前。他在这里沉思了一会,我猜可能也是在掩饰他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的语调,他说已记不清父皇当时的表情。
      父皇或许也如往常一样打开了。
      父皇或许想装作镇静,煞白的嘴唇却抖了起来。
      紧接着全身都开始发抖。
      他用他歇斯底里的声音斥骂着,却紧紧握住了了无生气的木盒:“拖下去、拖下去!凌迟处死……”
      即使在一众不敢抬头的朝臣面前,父皇开始剧烈地咳嗽,几乎要呕出血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也在最后四个字里汹涌而出。
      那位身份诡秘的战士被侍卫拖拽着两边胳膊,他的身躯像失去活性的一根面条,依旧带着诡异凶狠的笑容消失在宣德宫门外,早朝因此潦草而散。
      大侍监又一次慌张地擦去了眼泪,他因为哭泣而全脸涨得通红,他颤抖地声音对我说,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样华美的盒子里所呈的,竟是一个头颅。
      是哥哥的头颅。
      在散发着微苦气味的香樟盒子里,哥哥永久的沉睡了,他的脸庞是灰死的白色,修长的脖颈以下却悄然无踪,他仍然是温柔平和的面貌,连死亡都像在做未完的安慰,却永久地长睡了。
      -
      父皇终于还是对我说了。
      在这一天很深很深的夜里,露水浇湿了我的半边肩头,我又一次来到了父皇的寝殿里,他的气息因情绪的过度宣泄已经很微弱了,是以比较和母后争吵那天还要更衰老一些。
      他依旧抱着那个华美的盒子,颓然地坐在床榻边,或许哥哥的魂身依旧以孺慕的姿态依偎着父皇孱弱的胸膛,可金丝楠木的床架上篆刻着太多反复的枷锁,我想他其实被硌得很难受。我挨了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我很想安慰他,却忘了我还没有在来前把自己给安慰好,于是在还未说话前,未完的泪先掉了下来:“父皇……”
      我知道这样的情形只会让父皇更难过,我努力地不让父皇看见我懦弱的眼泪,父皇却哽咽地握住了我要去擦眼泪的手:“小宝……你哥哥……”
      “车将军拥兵谋反,倒戈番邦,割据边城,青行遏止不能,不幸、殉国。”父皇说得很慢,吐出的每一个字之间都间隔了太多的苦痛,几乎是从嗓子里将这些话呕吐出来。
      “青行还这么年轻……他即将要成婚了,他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风雪欲来,烛火哀声地战栗着,在父皇的脸上、在我的脸上。
      这是我第二次见父皇掉眼泪。
      他的眼泪洇湿了我本就不整洁的肩襟,我的眼泪掉在了父皇的不紊的发间。
      露水、泪水的重量倾厦而来,我觉得我不该在此时袒露出太多的悲伤,父皇却一如多年前的那个美好的年夜一样,和我保持着不同的观点。
      他在凌乱潦草的暖色间缓慢地坐直了,斑白的鬓发在不觉间同样斑驳着,他说显朝陛下的悲伤不能超过一盏茶。
      “朕、绝不会教显朝的太子英魂,无辜受杀。”
      “第一件要做的,是让我最小的孩子可以替他忠勇的哥哥放声哭泣。”
      父皇抚摸过我未束起的头发,他的眼睛里有一半烛火和一半星光,我想我也通过父皇的眼看见了。
      -
      父皇将那个静夜的眼泪和哥哥一起永久封存了,再展露的,只有他在那时说下的诺言。
      他一改他进入暮年之后的休养平和的作风,几乎以残酷的政治手段裁剪了车将军所有遗留在京的党羽。
      父皇没有阻拦我,我便也刻意打听着每日有多少的人头落地,我只听到我说:不够、还不够,几匹逆臣之魂,怎么能抵得过哥哥的一片衣角?
      小黄门依旧在我的耳边说:“殿下,今日又一车氏旧部被清算,首领者赐死,其余部将革职流放。”
      我翻页的手一顿,却还是翻了过去:“怎么不全部杀了。”
      在这个冷淡的隆冬,我苛刻地问着不会有答案的问题,看到的只是小黄门愈弯下去的腰。我觉得很没意思,想必他也这么觉得。
      惶恐的跫音消失在透着雪光的门扉之外,殿室里敞亮亮的,我也敞亮地看见了李长策因曝光而有些发浅的眼瞳。
      我直视着他。通天的雪光各照耀着我们的半边脸庞,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颇,却将另外半边脸冷落出了各有的情绪,我将苛问指向看过我这些天无数眼泪的李长策。我在审判我自己,或许也在审判他:“我觉得我现在很残暴。”
      “我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所有人,都给我的哥哥抵命,这样才好。”
      李长策的脸被照耀得像洗涤过的绸缎,洁净的水波在他的眼中柔软地行走。他的光明坦坦荡荡,我的阴晦自惭形秽。
      我觉得应该宣告他无罪。
      李长策却先开口了:“所有人、他们里,也包括臣吗?”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回答,我有点愣住了,他却将下颌微微地低着,仿佛真的在思考着这个谬论的合理性。
      我已自乱阵脚,偏过头去,雪的存在感骤然削弱了:“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有你呢。”
      李长策的掌心越过书案,却只是在我的书卷前点了两下,坚韧的纸面仿佛被烧出了两个洞:“那今日起我要再加练两套剑法,争取不血寒霜刃。”
      “……?”
      李长策身上那件松绿色的官袍更让他像是一株生长在我眼里的苍天古柏了,可树冠里却产生的是迷惑性的咒语:“因为臣是天下第一剑的剑鞘。”
      我再一次有了一口吃了一大块茉莉蒸糕后的感觉:“……你这样叫做佞臣,要被史官加以口诛笔伐的。”
      他斟了一碗浮着松针的绿水,理所当然地告一段落:“殿下从来明鉴,想必‘残暴’之论,不会有见天日的一天。”
      -
      不得不承认李长策天生就是当谏官的好材料,或许他的状似玩笑的话真的在冥冥之中对我起到了某种作用,我依旧守着哥哥的东宫,但我第一次翻看了哥哥已经落了一点灰尘的书架。
      哥哥在面对我时,总是温柔的、慈爱的,他的字迹也是这样。在通篇规整的楷体中,瘦而有肉的批注排好队穿插在其中,时而赞扬,时而深析,时而相驳。
      哥哥的内心是这样的。
      他不只是在我面前做一个温柔的哥哥,他是善读古意的文人、是针砭时弊的政客、是熟用兵法的将领,他是显朝最值得骄傲、最有能力的储君。
      我却在他死后才缓慢地知晓,哥哥其实说话不总是的那样的春风化雨。
      我艰难地跋涉过一页书面上大小不一的水坑,伏在东宫书案上的睡梦深处里,哥哥的魂身轻飘地站在我面前,一如往常的抚摸了我的头顶。
      -
      于是我得已不再神思错位地站在张静好面前,她却瘦了很多很多,即使穿得很厚,却依然像一张纸片站在廊间。仍然有碎瓷般的雪粒飘进来,冷冰冰地贴在脸颊上,张静好的眼风飘渺地望着前方,依旧很没有礼貌:“郁孤水。”
      她的长袍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来。我有些愣神,过了今年,张静好才刚迈过二十岁,却已被打上了“太子遗孀”的标签。
      我站在她面前,我们分明互相讨厌,掐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却不知多少次这样并肩站在孤高的地界,我已经可以俯视她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不知这样问是否合适,却还是斟酌着开口了。
      张静好的睫毛眨了一下,她仍然笑着,只是袒露出了些许凄惶的神色:“有人叫我为爱殉情,有人叫我替他守节,白绫、鸩酒、牌坊,这些天里,我什么都见过了。”
      她的说的话凉丝丝的,冷得像在雪里浸过,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郁孤水,”张静好没有转头看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很久的沉默,我无法在这样的雪天里希望她活着或勒令她随着雪花消亡。再开口时,我的喉咙像被冰凝结住了,发出嘶哑的声音:“我娶你。”
      “?”
      “我说,我娶你。”我感受到我的喉咙在逐渐恢复温暖,冰块变成水流潺潺驶过,“我不知道你是否在这些天里做了决定,若这样就替你的人生做了选择,我今夜会睡不着觉。”
      “我只希望能给你多提供一条道路。”
      “活着的道路。”
      张静好有些失笑:“你也真不怕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
      她依然端方地整理好有些歪斜的斗篷,我只看到她的黑眼圈更加重了。张静好轻声说:“从‘准太子妃’、到‘太子遗孀’,我难道还要是‘下一个太子妃’吗?郁孤水,我想做张静好。”
      她抬头看我,眼里不只有泪:“他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我真的……真的很想随他而走,可是我真的无法放弃我珍重地对待了二十年的我自己,你明白我吗?”
      我动了动嘴唇,我不想让我的哽咽暴露在她面前。
      张静好快速地拂去眼泪,继续说:“我第一次对你说感谢,但我不需要你牺牲你的婚姻来让我的家族维持利益,我也不想我的名字变成皇室的遗孀或又一个妻子。”
      我想说些什么,她却打断了我:“但我仍然需要你,你不必为此感到伤心,殿下。你会是下一任太子,届时,我需要你的一道懿旨,让我到边疆去吧。”
      “让我继承他的遗志,我的父兄可以拿起的刀枪,我一样可以。”我看到了张静好粼粼的泪光下,是无尽的光芒,“我不只是张氏,我是张静好。”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答应了她,我认为我的朋友张静好一直都拥有跋扈不耐的个性,其实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哥哥一样肩负着太多的苦难、属于女性的苦难,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张静好。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张静好离开了我的身边,我一个人看了很久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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