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劣麒麟传奇》ringcat

8、第四章(上)

　　秦越看着黄海。这片海域是因为什么而得名的呢？肯定不是颜色：脚下的云海海水呈现出一种暧昧的灰白，让人根本无法透过水面看清水下的景象。远远的海平线则是一片朦胧的灰，天与海的界限模模糊糊，仿佛整个天地都浸泡在牛奶之中。
　　一波一波的云浪，在阳光下折射粼粼的波光，一叠一叠的光亮以一种单调的频率上下起伏，与真正的水面几乎没有区别。更有许多朦胧轻盈的雾气，自海面上升腾起来，在空中渐渐扩散开，而海浪拍打时飞溅的水花，也同印象中的海洋并无二致。不时还有一两尾的不知名云海生物，在其中沉浮，露出巨大的背脊，裂帛一样的切割开缎子一般的水面，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只剩一点尾尖在海面上轻轻划出一条长长的波纹。远远的还可以看到周围的山岭在云海上浮出的些微尖端，如同海面上彼此遥遥相望的孤岛。
　　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让她想起了家乡的海。那么纯净而且温柔的蓝，与天空相接。
　　……那仿佛是将碧宇融入其中的颜色，如今却也模糊了。

　　----黄海应该是妖魔的天下。
　　脚下深处模糊的地面，是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茂密的森林，还有偶尔出现的沙砾地面，简直就是热带雨林的翻版。
　　只不过，这里要比雨林更加凶险。
　　因为出没于其间的，不是凶禽猛兽，而是更加可怕的妖魔！
　　擎天的高大植物，铺天盖地地覆盖在地面上，进入其中时便是逼人的凉意，让人在这样的大热天里都忍不住打个寒战。地表是厚度超过五十公分的腐殖质，踩上去软绵绵得像巨大的地毯，下过雨后更是吸饱了水分，每一个落脚点都是一滩一滩的水。阴湿的角落里，生长着无数真菌。低洼处可以看到无数的细小山涧，有的仅手臂粗细，有的却是湍急无比。从四周山岭上流下来的水流很是清凉，一堆一堆的泡沫和水花在溪流上盛开。在这片森林中，藏着众多的昆虫和动物，妖魔和妖兽便是以它们为食。
　　当然，这些凶猛的生物最喜欢的食物，还是……人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黄海这个名为“海”的地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水面。之所以这样命名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最强大的妖魔都集中在眼前这片云海下的地域罢？
　　这片从未来过的广阔地域，对她仿佛有种致命的熟悉感。这种感觉，在转化成兽形之后更加强烈。然而，回忆过去二十一年的岁月，她却无法确定地说：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任何与它相似的风景。
　　就如同是上一次轮回中散落的记忆碎片，忽然在某一个微妙的瞬间，吹入眼中，映出一幕令人伤感的景象。但会拥有这种心情的原因，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虽然九尾狐的个头在人类中算是比较矮的那一型，但翠张的衣服对于她还是偏大了一些，加上外衫本身就是偏向宽大飘逸的款式，整件衣服挂在她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一个不注意就歪歪斜斜地往下掉，云海上风又大，秦越于是只能这样狼狈万分地包着衣服，坐在俐角的背上同六太一路往蓬山赶。
　　本来，她也可以让新收的妖魔出来客串一下坐骑---只要已经降伏，那么麒麟下的命令，使令应该只有服从的份……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秦越就是不愿意让妖魔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抱起双手，秦越试图用这个动作驱走一些心酸的感觉，却再次触到了脖子上戴的那只略显笨重的镯子。
　　她的目光顿时一暗。
　　蓬山的东西皆精致异常，就连一双普通的筷子，都是镶金嵌玉的华物；而衣物服饰之属，更是稀世罕有的珍品。相较之下，这只缠丝镯子就略显粗鄙了些，女仙几次三番地劝她除下，秦越却坚决不允。
　　她知道这样的坚持其实是无谓的。有好几次，咬咬牙想狠心将它扔了，刚摘了下来，却又忙不迭地套了回去。甚至当女仙告诉她转变后身上不可以戴任何饰物，以免给身体带来伤害后，秦越仍巴巴地寻了一条足够结实的长绳，将这个镯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似乎……只是似乎，只有将这个沉重的负担坠在身上，这个孤零零的自己才真正存在于这个常世之中。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飞蛾，一次一次地扑向那团明亮的火焰。就算到了后来，知道这一切只是徒劳，仍无法抑制住强烈的冲动。
　　----终究是无法真正割舍。
　　似乎只要除下了它，自己与故乡的最后一点连系就会断绝。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便从此消失，永远不再出现。
　　莫名的惆怅，让她想哭；而那些妖魔奇异却温暖的目光，更让她感到迷惘。
　　----我真的没有来过这里吗？

　　“流风。”奔驰中，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刚收伏的使令，“你在么？”
　　“是？”影子中传来回答，似乎词句之间还带着莫名的音韵，说不出的动听。
　　不愧是《虚海妖异志》中记载的以擅音律而闻名的“清音彩凤”啊。秦越暗叹。连说话都如此悦耳。
　　“主上，您有何吩咐？”
　　“你之前……一直都用这个名字？”
　　“……是的。”不知是否是错觉，秦越总感到自己刚刚收伏的使令在这句回答中似乎带着些许迟疑，还有略微的……激动？
　　“是吗……”不是问句，纯粹只是感慨。
　　“……主上如果不喜欢，可以重新赐名。”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纯粹只是一个身为使令的妖魔应有的恭顺回答。
　　“就叫……”记忆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
　　“就叫吟萧吧……恩，另外，逝水这个名字也不好，改叫聆笙如何？”
　　“……是。”
　　----在场的两位仁兽都没发现，凤凰夫妇那一声低低的回答之中，带着微微的颤抖。到底是兴奋？或是恐惧？无从知晓。
　　黑暗中，秦越新收伏的几只使令，在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神色各异。
　　“真是意外的惊喜啊。”翠张淡淡地笑了。
　　轻轻地舔了一口自己左手……确切的说，是之前为了医治秦越的伤口而沾染上的鲜血。
　　九尾狐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是好味道。”
　　“主上……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哦。”
　　----因为，那是属于我们的！

　　当一行人狼狈万分地回到秦越的寝殿时，已经是夜上华灯的时分了。
　　某位等人等得肝火大旺的女仙阴笑着迎上来。
　　“呃……你好啊……”延麒哆哆嗦嗦地打招呼，那表情真是傻得不能再傻。
　　“我很好，不过很快就要有人不好了，延台甫。”女仙的表情让在场两只麒麟警铃大作。
　　“那个……我可以解释。”对付暴走的场面，秦越的段数明显要比五百岁的前辈高上那么一点----从她目前仍能维持微笑就可以看出来，某个家伙确实经验丰富。
　　“我·在·听，蓬山公请‘慢·慢’讲吧。”
　　“用说得我怕不太清楚……所以你还是直接看吧！”犹豫了一下，秦越还是决定把自己在黄海上辛苦了半天的成果展示出来。
　　“炎挲，楚夜，聆笙，吟箫，翠张。”
　　随着峰麟的呼唤声，虚空中浮现出一个个旋转的黑洞，几位外表俊秀的男女现出身型。
　　“这……这是……！”见多识广的女仙惊讶得几乎无法言语。
　　……仙人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可是妖魔……妖魔……妖魔怎么可能是人类的外表？！……除非……
　　“我新收的使令，不错吧。”秦越得意洋洋，颇有些邀功的味道。“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妖呢……真的很厉害哦。”
　　“能变化成人型的妖魔！”竹霜顿时吓得三魂飞了二魄。“蓬山公？！！！”
　　“它们真的都很厉害呢。哪，我来介绍一下，翠张是九尾狐，炎挲是蒲牢，楚夜是睚眦，剩下两个是吟箫和聆笙，虽然很相似，但其实他们两个是夫妻哦，是凤凰呢！《虚海妖异志》曾经说，越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妖魔，就拥有越美丽的外表。你看，翠张他们都很漂亮吧？……竹霜？”
　　峰麟发现对面的女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双唇被咬得发白，瞳孔缩小，冷汗密密麻麻地冒了一头，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却仍然死死盯着……自己使令？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竹霜？”秦越走上前。“你不舒服吗？”
　　“别靠近我！”回过神来女仙却如同躲避瘟疫一般猛地一甩手，发力向外跑去，虽然有些跌跌撞撞，但速度却是惊人地快。
　　“我……”秦越很无辜地回头，对上一边对急转而下的情况看得目瞪口呆的延麒。
　　“她怎么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不知道……”六太呆呆地摇头。“别问我……之前我也见过竹霜，她不像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啊。”
　　那厢女仙的脚步声却是越行越远了，凌乱的声响如同在嘲笑延麒的评语。
　　望向竹霜消失的方向，秦越心中的迷惘越发扩大。
　　……明天等她来的时候，想办法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恩，要记得委婉一点。
　　某只麒麟悄悄地嘀咕。
　　……呃，如果是她不愿意提的事情，那就算了吧。
　　瞥了一眼仍在一旁当摆设的妖魔们，秦越又加上了这句。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己的注视，九尾狐突然回头，向自家主上致以一个甜蜜的微笑。
　　秦越啐了一口，扭头，不愿让旁边的延麒看见自己脸上急剧升腾起的一团红雾，殊不知一边的六太早已看进了眼里，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然而那位无缘无故离去的女仙却没有按照预料地在第二天再次在秦越的面前，甚至是过了平日的早膳时分，负责服侍蓬山公的女仙都没有出现。
　　就在秦越按捺不住渐渐沸腾的好奇心和演奏得越来越响亮的肚子时，空荡荡的宫殿里才传来脚步声。
　　出乎意料，来者是蓬山宫殿中身份第二尊贵的上位仙人----天仙玉女碧霞玄君，玉叶。
　　“竹霜呢？”秦越有点奇怪。
　　“她暂时不能服侍公，”玉叶看上去很是自然。“先由祯卫来服侍您吧，她也是相当老资格的女仙了……她可是服侍过延台甫的老资格女仙呢。”
　　“以后就由我来服侍您，蓬山公。”拥有着年轻外表的女仙微笑地颔首示意，一边回头示意旁边的女仙将精致的菜肴往桌子上搬，一边殷勤地将碗筷摆好。
　　“竹霜她不舒服吗？”秦越装做若无其事地问。
　　“那孩子有些私人的事情，暂时要离开一段时间。”碧霞玄君的表情无懈可击。“公还没用早膳吧？今天可是有公喜欢的菜肴呢。祯卫可是辛苦了半天啦。”
　　秦越突然觉得失去了食欲，但她掩饰得很好。
　　“蓬山公？”祯卫在玉叶的示意下开口轻唤。
　　“啊？哦。”峰麟看上去微微有些失落，转头对上祯卫。“让你准备了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以后不用那么麻烦了，因为多了也是要倒掉的不是么？好浪费的说。”
　　“是。”资深女仙郑重地回答。
　　一顿各怀心思的早饭就这样展开。

　　饭后，几位重量级人物移驾至临水的雕碧轩。
　　碧霞玄君轻咳一声。
　　“公，听说您昨天在黄海上收服了几个使令？”
　　“是啊。”秦越点点头，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
　　“能否有这个荣幸……”天仙玉女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个……”峰麟侧着头对着空气说了几句什么。“好吧，他们没什么意见。”
　　“难道他们不是您的使令么？”玉叶有些奇怪。
　　“恩……”秦越抓抓脑袋。“虽然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总觉得这样叫他们出来像展览品一样展示实在有点不太好……他们也不是因为和我对峙之后降伏的啊，就这么使唤来使唤去的感觉实在有点怪怪的。”
　　“不是公您亲自降伏的？！”在场的女仙都被吓了一跳。
　　“是啊……”峰麟困惑地看着眼前惊奇万分的众人。“是他们自己跑来要求做我的使令……反正去黄海不也是为了收服妖魔吗？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主上您这么说实在很伤我们的心。”轻快的音调加上清越的嗓音，听上去相当令人舒服。“我们可是法力高强的强大妖魔啊，怎么说得就像市场上一块钱几斤的大白菜一样？”
　　“翠张你出来啦？”秦越闻声回头，对上两眼含笑的九尾狐，顿时笑开了花。“这位是天仙玉女碧霞玄君玉叶，她想见见你们。”
　　“见过大人。”五只妖魔恭敬地行了个礼。
　　“啊……呃，你、你们好。”玉叶看上去有点惊吓过度。
　　在场的所有女仙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像是某些令自己害怕，甚至恐惧的东西突然出现在面前，却披了一身彬彬有礼的外衣，益发衬着自己的剑拔弩张异常可笑。
　　“……你们，是妖魔？”话才出口，祯卫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问使令是不是妖魔，这不是废话是什么？！
　　其他四只妖魔流露出了诸如白痴、没智商、笨蛋之类的表情，惟独身为睚眦的楚夜好脾气地回了一句：“是。”
　　“你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对吗？”
　　“强大到出乎你的想象。”翠张冷笑着回答。
　　“妖魔不是将力量作为衡量主人的唯一标准吗？”碧霞玄君插上。
　　“没错，但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例外的。”九尾狐笑得很是高深莫测。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例外’，能使像你们拥有这样强大力量的妖魔，自愿成为蓬山公的使令呢？”玉叶紧追不舍。
　　“因为她身上有我们渴望的东西。”半晌，楚夜开口。
　　“麒麟能给予妖魔的报酬，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样。”女仙冷笑。
　　“但降伏的使令，是以保护麒麟作为最高目标不是么？”九尾狐不带一丝温度地微笑。“玉叶大人到底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了罢，妖魔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是人类的专利。”
　　“直说？”碧霞玄君大笑。“什么时候妖魔也开始会用这样充满了人类感情的口吻说话啦？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那我就直说了罢！”华贵的女仙笑罢，死死盯着眼前的妖魔。“借着使令的名义混入蓬山，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混入？”翠张冷笑。“别把这座山看得那么宝贝！你以为我们真的稀罕？要不是主上在这里，你送给我我都不想看它一眼！”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行为？！”女仙步步进逼。“未经过较量就降伏，我不相信妖魔会作出那么草率的行为！”
　　“闭嘴！”
　　同样的声音，同时从五条不同的喉咙里迸出，随之而来的庞大杀气，如同实质般地逼近……在场的女仙们体会到了那种被最锋利的利器的锋刃逼在喉咙上的恐惧感，几个胆子小的低级女仙已经腿脚一软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九尾狐逼近，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难道你以为我们选择的主上并没有驾役我们的能力吗？你认为妖魔会屈服在没有能力的麒麟之下，甘心为他卖命吗？！你认为妖魔会作出假意降伏，然后吃掉麒麟这种背叛的行为吗？！！”
　　“回答我！碧霞玄君！”炎挲笑眯眯的娃娃脸上弥漫着逼人的杀气，还有目空一切的骄傲。“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解释的话，我不介意尝尝仙人肉的臭味！”
　　“怎么？这么快就露出你的真面目啦？！”碧霞玄君针锋相对。“是不是被我戳中了你们的阴谋所以恼羞成怒？！”
　　“你这个老女人是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蒲牢气极反笑。“仙人日子活太久了，腻味了是吧？看小爷我直接解决了你！”
　　“炎挲！”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楚夜突然开口，虽然声音并不大，却让冲动的蒲牢顿时停下来了动作。
　　“请收回你的话。”睚眦的声音很平淡，但却带着某种隐约的焦灼感，仿佛整个局面就因为这一句话变得更紧张了。
　　“我说得不对吗？”玉叶冷笑。
　　“你认为我们是那种不自量力的妖魔吗？主上拥有的力量远超出你能想象的极限，就像我们的力量也不是你能想象的一样。”睚眦淡淡地陈叙，不带任何情绪。
　　然而就是这样的淡然才更让人恐惧，旁边已经有女仙开始颤抖着哭了出来。
　　“虽然主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极限，但这不代表我们不知道。妖魔是不会随便降伏的，力量不足的麒麟若是靠近我们都会被杀死，更何况是试图让我们成为使令？不需要降伏，是因为我们很清楚我们和主上之间的差距，不想做那种无用的事情。妖魔是单纯，但不代表妖魔没有脑子。”九尾狐冷笑着接话。
　　“道歉，收回你之前侮辱主上和我们的言语。”睚眦静静地说。
　　“……对不起。”碧霞玄君最终屈服在了妖魔那双冷然的眸子下。
　　场上的杀气突然之间消失。
　　玉叶清楚地听到了身后祯卫长长的喘气声。
　　“下不为例。”翠张微笑。“下一次再有这种不敬的言语，就不是那么简单解决了。”
　　炎挲非常配合地露牙微笑，阳光下白森森的健康牙齿竟让人感觉像是大型食肉动物示威式的哈欠。
　　“……蓬山公呢？”回过神来的碧霞玄君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失去了某只麒麟的身影。
　　“走了。”九尾狐言简意赅。
　　说着，妖魔的身影同时消失。
　　只剩下一群脸色青白交错的女仙，和宛如暴风过境般的雕碧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