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雾气在太阳出来时散去,周青在早饭前给鸡喂了一把掺了杂草的粮食。
山窝深处,粮食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而最廉价的,就是她们的命。
不是农忙的时候,周青就独自一人坐在侯家几十年前盖的院子里。
屋里是婆婆不绝于耳的叫骂声,从早到晚,无非就是骂她是个赔钱货,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肮脏的语言砸在身上不痛不痒,周青从最开始的不堪到现在的麻木。
就像适应了臭水沟的老鼠,她竟然还会庆幸自己真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但她不知道,在贫穷落后的地方,不会下蛋的鸡,最终是会被杀了吃的。
等到一入冬,地里的事就再也不用人管了,而偏僻的大旗村在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时,干的最多的就是在家门口说别人闲话。
今天你家,明天我家,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说的。
谁家女人上了谁家男人的炕,谁家男人又偷看谁家女人,这些说过来翻过去的话题他们像是说不腻般终日挂在嘴边。
直到一天中午,周青在院门前坐着勾棉鞋时,主动跟她攀谈起来的猪娃妈一脸看好戏地说道,“周青呐,我那天可是看得真真的,你家男人就在草垛里被侯春真拐了去干那事了。”
在不足百户人家的村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那档子事,还有什么值得猪娃妈特意来找她说道。
但周青听罢也只是顿了下穿针的手,缕起了挡在眼前的头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干就干嘛,随他去吧。”
村里的很多男人都羡慕周青男人,娶到了周青这个城里女人,所以周青自然就成了村里女人的公敌,有事没事就跑她面前膈应她。
起初周青被关着出不来,她们就站门口,趴窗户,去看被折磨的周青,然后嘴脸丑陋地嘲笑她。
那时的周青就心想,跟不屈的她相比,那些被这片土地打上烙印的女人更加可怜。
眼看周青无动于衷,猪娃妈也不准备在她这自讨没趣,扶着微微隆起的肚皮,慢悠悠地从她面前过去,“哎呦,你看我这肚子,滚圆滚圆的,怕不又是个猪娃,能吃着呢,猪娃他爹天天都愁得睡不着,家里攒的粮食不够吃,回来找你娘借点,你家人少。”
周青依旧勾着手里的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是要生孩子,难道是因为孩子天生带口粮,饿不死吗。
眼睛受过伤的周青不敢长时间在太阳下用眼,就在中午顶头上搬着椅子准备回去。
许是眼花,她在起身的时候,竟看见路口下坡的拐角那站了个人,等她再仔细看过去时,人又不见了。
大中午是看不见鬼的,很明显,是有人想要吓她,还是十分低劣的手段。
周青把椅子往地上一扔,捡起一块被猫狗尿过又晒干的土块,抬手就往路口那扔了过去。
炸开的土块像一阵烟在空中散开,而往前走两步的周青也看见了装神弄鬼的人。
正是刚才被猪娃妈念叨着的侯春真。
她玫红色的里衣外,裹着周青那日盖在她身上的拼接褂子,整个人病怏怏地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女鬼。
此时已经穿上破旧棉服的周青,看不懂她这是要干什么,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准备转身回家。
但却被侯春真嗓子里发出的呜咽声给叫停。
她脱下身上的属于周青的外套,伸手递给她,“啊嗯,嗯,啊嗯。”
现在,周青才想起来,面前的曼妙女人,其实是个哑巴。
看着递到面前的衣服,但周青却像躲瘟疫般后退了两步,不稳地扶住墙根说道:“我不要了,你拿走吧。”
说完,她就受惊般快速跑回了家。
就在她仓惶离开的身后,侯春真慢慢披上刚才递给她的褂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双目无神。
这件事给周青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因为知道侯春真的可怜过往,她同情是一方面,更多的其实是嫌弃厌恶。
一个被自己父亲用来卖钱的工具,一个被男人随意玩弄的女人,周青生怕她的肮脏染到自己。
所以她晚上做的噩梦,就是侯春真站在路口,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不断逃跑的她。
不久之后,周青发现自己梳头的油木梳子突然不翼而飞了。
她找遍了整个房间,甚至连侯家都翻了个遍,在公公婆婆的叫骂声中,她瘫坐在院子里。
不见了,她精心爱护的梳子彻底不见了,就像突然消失在城里的自己。
后来,周青因为跟村里男人说了几句话被自己男人看见,又惨遭了一顿毒打。
这一次,她当着村里无数人的面,被自己男人踹翻在地。
还没有蓄力爬起来逃走的她,被抓着头发往地上砸。
最后,还是有人怕她被打死,及时制止了她男人。
自此之后,周青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沉默寡言,而是见人就谈起自己在城里的过往,跟他们讲述着城里的美好,在所有人心里留下一个向往的种子后,她拍拍屁股,走回了家里。
这天一早,周青准备从大木柜里翻出自己的花袄穿上。
但原本她放衣服的位置明显被挪动过。
明明屋里冷气直钻,但她的手心里却不断冒着汗,在翻找的时候她看见了花袄还在,但花袄下面的黄布包裹却不见了踪影。
周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起百斤的大木柜就扔在地上,她在发泄。
发泄着从她到大旗村的所有不满。
被打骂时她忍了,被恶心的口水浸满身时她忍了,可她没想到,自己来时穿的衣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第一次生出死的念头。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没有光亮的,她早晚会死于黄土上。
剧烈的声响在侯家响起,周围的邻居都不足为奇,还以为周青又不听话了在挨打。
但这次,她的公公婆婆只是端着碗站在屋外看她,她的男人则蹲在门口抽着卷烟。
这一次,周青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寡言。
直到她再次路过侯春真家门口时,看到侯春真依旧坐在门前的石碾子上晒着头发。
不知道是谁给她剪的头,把她原本及腰的长发剪到了脖颈处,风一吹,没有挽起的头发都遮住了眼睛。
周青觉得,没有那双眼,侯春真才像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越过去,而是走到侯春真面前,看着她木讷的神情,思索良久后说道:“是你跟我男人钻的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