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耐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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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是从一场血雨中走来，我格外耐得住疼痛。尽管身体不这样做，但我对痛觉的感知确实不强烈。
我显得不柔弱，性子跳脱，感情强烈，是一个很常见的调皮蛋小孩，所以很容易受伤，有些青紫的伤口，别人不说，我甚至看不到。我不在意，因为我不怎么感受得到疼。
每每在这种时候，他就会叹口气，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拿纱布往伤口处缠。我坚持放疗（放弃治疗），他要曲指弹我的额头，要学会怕疼啊，彦卿。
他发现这些伤疼无法避免以后，便尽量让尖锐易刺的东西远离我。他请来工匠，将桌角窗沿打磨得圆滑，刀剑一类的武器，统统收进武器库，轻易不让我触碰，鞋子是最软的底，衣料是最软的丝绸，什么都要是最软的，连对我的态度，也都是软的。
符玄大人常说，您也将他看得太脆弱了，连这些小伤都不让他受。
他只是笑，我舍不得啊，我哪舍得让他疼。
就像人生无法避免衰老与死亡，我无法避免与伤疼作伴。
七岁那年，他教我武功，让我去库房选把趁手的武器。我在琳琅满目中选了一把剑。看得出来，他有些无奈，还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好吧。
我说，好耶，好耶。
他教我剑法，出鞘，出剑，见血，回鞘。出鞘要稳，出剑要决，见血要快，回鞘要准。四句真言，一句是一道伤口。初练时我常常受伤，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见了心疼，但也不想让我放弃使剑，因为我痴剑，他心疼我放弃所爱。
他说，你从失去所爱的血中走来，我怎可再让你放弃爱剑。
他去求了保平安的红绳，系在我身上，希望我的彦卿日后平安幸福，一生无忧。
符玄大人说他太宠我了，我一听到就会狠狠点头。
我对剑的渴求极大，平日的零花钱无法满足，他从不拘着我，看上便买，看上便买。卖剑的老板说，您也太宠小孩子了！
他太宠我了，我的成长他全部听之任之，不加干预。所以我不懂很多东西，只懂剑，只懂听他的话。
他是人间的好，是罗浮的好，是我的好，他的好无比壮阔、无比伟大，总是回荡在我心中，令我久久震撼、无法言喻，因为我不懂。他爱人间，爱罗浮，他从不说爱，因为爱都在他的心口，敞亮，赤裸，眼睛好的人一眼就能看见，盲人只要靠近他，也能感受到澎湃的热意。我曾以为他也爱我。
他是我的星星，是人间的滚烫。我从血中走来，走到他身边，他捧着我，像捧着一片易碎的白瓷。他怕我身上的伤口，就像爱瓷者怕瓷身上的裂纹。他捧着我，像捧白瓷，深怕我也有不可逆的伤痕。
我很珍重他，他是我的星星，明亮却不刺眼。
有一年生辰，他送了我银首饰。我说我又不是小女孩，戴不来这些东西。
他说，你就是小女孩。
我怒气冲冲，你诓我作甚？
我没诓你。他把我拉近，亲手给我戴上那些银首饰。女孩是天下的珍宝，值得所有的宝物和所有的珍重，你是我的珍宝，难道不是小女孩吗。
我说他强词夺理，曲线释意，这讨好不了我。又问他这些话有没有对符玄大人说过。
符卿哪能听这些话，听了她可要洋洋得意一整个月了。
我听了也要洋洋得意的。我说。
你刚刚不还说讨好不了你吗。
我又生气，心想这生辰是过不了一点了，挽起袖子打着腹稿就准备和他唇枪舌战一千个回合。
他拿出一把好剑放在我手心，一边把我的袖子拉回去一边说，特意委托顶好的工匠打造，百分百合你心意。
我心里骂他糖衣炮弹，甜言蜜语，很是受用地把剑揣好。
他说我耐得住疼，将来会成为剑首，剑锋所指之处，皆为败者。我觉得他才耐得住疼。长生种带来的磨损避无可避。我撞见过几次白露医师给他吃药，他以手扶额，闭着眼倚在桌子上，看起来很不舒服。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又恢复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我见了他这副样子就来气，恨不得冲他的脸挥上几拳。可我只是想，因为我舍不得，他也是我的珍宝，是我的星星，是我的人间滚烫，是我的万事光明。
医师走后，他赔着笑，打着哈哈想转移话题。我不接茬，就蹲在他身前，默默地掉眼泪。
哎呀，哎呀。他连说两个哎呀，像是惊极了，我想是因为我从来不曾哭泣。
别哭咯，别哭咯，再哭我的心都要碎咯。他拉着我站起来，把我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好啦好啦，明日符玄要是看见你的两个大核桃眼，又要放肆嘲笑你了。
我心想，笑就笑吧，我现在只想哭，因为我的心也要碎掉了。从得知长生诅咒的那一刻，我就应该预想到未来，我要眼睁睁看着我的星星坠落、坠落，在余烬撞毁一切行星之前，要由我这颗小水滴将它包裹、容纳，然后独自吸收。
我无法改变，无法避免。就像他避免不了我受伤，我也避免不了他坠落。
我更加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但这样的珍惜在时间面前如海洋里的一滴泪，分不清到底是珍惜太不重，还是时光太不够。
那一天下了暴雨，他站在雨中对我说，来，把剑锋对准我。
又说，不要对着自己，我舍不得你疼。
他说，他舍不得我疼。
事实证明，他很舍得，他特别舍得。十几年来，我竟完全不知道，他是这样狠心的一个人，他教我使剑，又叫我把剑对准他。我的一招一式全是他的气息。我说你何不干脆自刎。
不行啊，彦卿。他说，不行啊，我舍不得你疼，但你要舍得我。
符玄大人赶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第一次见她沉默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鲜活的，热闹的，生机勃勃的，像一颗正茁壮成长的小树苗。现在这颗小树苗必须完成长为参天大树的蜕变。
搭把手。我对她说。
她回过神，伸手就要来接怀里的人。
不是这个，是剑。我眼神看向他胸口露出的剑柄。
符玄大人把剑拔出来，血流如注，很快浸湿了我的手，因为死去的时间不长，血液还是温热的。
我在这温热里终于迟钝地生出恐惧来，一瞬间，我的手脚发冰发凉，好像我也是一具尸体。但我仍要将他带回，我单脚支起，却眼前一黑。
最后对他的处理是火化。我醒来的时候，只剩一瓶骨灰。
符玄说，只给你装了一小瓶，剩下的要全部下葬，这是商议后的决定。
和谁商议的。我问。
她好像被吓着了，愣着眼，不搭话。我猜测是我的声音哑得太难听，也可能是我的神色太恐怖。我看到她的着装，便知道她接替了他的位置。
于是我下床跪在她身下，彦卿多有冒犯，请责罚。
她扇了我一巴掌，我看见她眼里含泪，颤着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摔门走了。
她走后，我在原地跪了许久，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件事她做得对，若我在场，必要将他的葬礼弄得天翻地覆，搅得他不清静。后来我见着她，还是叫她符玄大人，像从前一样。
她心胸广阔，不与我一般计较。我想起他生前总说符玄有大担当，接得住他的位置，便觉得他果真料事如神。符玄有大胸怀、大智慧，撑得起罗浮的天，这位置她坐得住，也坐得好。后来我做她的剑，替她清扫擅扰罗浮的不速之客。
我又记起刚刚想的“生前”二字，觉得这两个字苦得我难受，我耐得住疼，耐不住这个。
他走后的几年，我没掉过眼泪，没梦见过他一次。
成年日的前夜，我睡在他的卧室，希望今夜能梦见他，然后他为我戴发冠，给我起字，最后再说声生辰快乐，彦卿。
我确实梦见他了。
我恢复神智，呆呆得看着床顶，眼里的泪烫得我直哆嗦，便任由它从脸颊跌落进枕芯。
早晨我出房时看见符玄大人，她提着礼物祝我生辰快乐，又嘲笑我肿胀得像核桃的双眼。待看清我从哪里走出来时，她又变得默不作声。我接过礼物笑着对她道谢，然后去院里练剑。
从此我不再喊他将军，我唤他的名字。
景元。
景元。
我又唤了一遍。这两个字吃尽了我所有的爱和珍贵，又吐出许多恨给我。我承不住，想将它们丢在地上，再踩上两脚，但我舍不得，我连这令我好痛好痛的恨也舍不得抛弃。
他要我舍得他，可我连这恨也舍不得，如何舍得他。
于是我在他的墓前对他说，你罪大恶极。
我想狠狠地骂他，骂他是个骗子，骂他做了承诺又轻易打破、小孩子也不好好教，骂他不给我生辰祝福、不给我取字。但我最终没有骂出口，我舍不得看他难过的表情。
我只好说，你罪大恶极。
罗浮在符玄大人的打理下运转得很好，一切又步入正轨。我埋头于实力的提升和替她处理敌人之中，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
这年末飘着大雪，我提着酒去看他，絮絮叨叨在他面前说了很多话，带着醉意。
我讲许多事，讲罗浮的发展，讲驭空和女儿理解了彼此很多，讲星穹列车的各位老师又来仙舟做客，听闻他的离去很是惋惜。这里我不想多说，于是又转移话题，讲我现在薪资很高，完全能自己买到很多剑，讲一座山的雄伟、一片海的宽广，讲书店新进的小册子还不错，里面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故事，我也想去罗浮外看看。
讲到这里，我摸着颈上戴着的小瓶子，说，日后就不带你啦，我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往前走。又说，我是不可能挖你的坟把骨灰装回去了，我带你去那座山吧，还是那片海呢。
还是海吧，海好一点，说不定未来的某一秒，无垠大海会送我们重逢。
我把剩下的酒喝完，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那就这样，我走咯？
我走了几步，又转头看他，我现在学会了怕疼，也开始变得舍得你，我要向前走了，向前又是哪里呢？
雪下得这样大，我感到冷，也感到寂寞，巨大的空洞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将我包围。我听见有声音说，向前走，向前走。
好吧。我抬步向前走，身后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反正是你的话，你肯定会说，只要找到方向走，哪里都是向前走吧。
好吧，好吧。我对这样的答案妥协。
反正我耐得住疼痛，也耐得住寂寞。
即使现在耐不住，将来也会耐得住。
我向前走，身后是他的墓碑，比雪还冷，比血还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耐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