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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见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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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将军抱着我,长靴踏过地上那一片血迹,沿着漫长的台阶,一级更一级,稳稳当当地走。
我探头看向后面,却被将军伸手捂住了眼睛。
别看。将军说。
我小声地“哦”了一句,乖巧地闭上眼。将军的手很温暖,掌心有薄薄的茧,盖在我的眼皮上,痒痒的。
不过将军让我别看,我便忍着那丝痒意,任凭台阶一步一步地变少。
回到将军府后,我还是看见了血。
我先是被带着去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才被允许去见将军。
我到时,正看见将军脱下战袍,只着白色的里衣。我看得很清楚,红色的血液浸透那件里衣,顺着有力的腕壁,在地上积蓄了一滩。
我喊了一声将军,走近以后跪在他的脚边。
他不让我跪,伸手扶我的肩。我执意跪着,他便说,好,那我收你为徒,这是拜师之礼。从今日起,你彦卿便是我景元之徒。
我震惊地仰头,看着将军的脸,分明不是玩笑的样子。若是早知会令他为难,我定不必执着这一跪。
我听到将军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让我起来。
师傅认了,礼也拜了,现在该起来了吧。
我低着头回是,一言不发地站起。
将军笑我孩子气,怎的,还见不得血了?
我回道,见不得将军的血,再说,我才5岁,孩子气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将军就笑,是是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后来发生的事我常常怪罪于这句话,如果我成熟一点,如果我不那么孩子气,如果我能见得血......
但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可怪罪的,发生的一切皆由我主观意念所导致,现竟将此怪罪于幼时的一段话,不也正显示我的孩子气吗。
将军待我极好。六岁那年生辰,将军送了我一套银首饰。长命锁,银镯子,借着它们所蕴含的美好祝福,将军祝我福禄长寿。七岁那年,我收到的是一串红绳,将军替我系在脚踝,从此我的裤子不再长到扎进靴子里。
后来我愈加放肆,这是将军溺爱的结果。我嗜剑如命,为了买剑,将军所给的零花钱远远不够。索性将军从不在这些事上拘着我,我往往能得到我想要的。
最后我看见一把剑,剑里沉淀着寂静,它不嗜血,不贪杀,既没有英勇杀敌的气势,也没有誓不服输的决心。可它的材料偏生上佳的巧妙,我握在手里,它很轻,挥起来却意外得合拍。
于是我问卖剑的人价格。
老板说,这剑上不得战场。
何以见得?我问。
锻造的材料稀有,是一等一的佳品,但锻成的这把剑,却是一把完全的废品。当年因为这事,锻剑师郁郁寡欢,最终含泪断了造剑的缘。
可我就是想要。我说,它实在合我心意。
好吧,好吧。老板妥协道,最后直接将剑送给了我。
对了,小家伙。我正准备走时,老板叫住我。
这剑随我杀伐之气,但剑毕竟是剑,不要轻易对着人。
我的剑只斩该斩之人,其余轮不到我管。我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转身走了。
我与将军朝夕相处,什么时候有的心思,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第一次告白时是在13岁,将军许诺我夺得剑首之位时,满足我一个心愿。
我当时脑子一抽,说,若夺得剑首,请将军同我交往。
话已说出口,我满脸通红,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么憋不住心思,却也期待着将军的回应。
但回应我的只有沉默的空气。
我脸上的热度慢慢冷却下去,直到脸变得苍白。我小心地抬头看将军的神色,只看到他疲惫地笑了笑,然后说,换一个吧。
换一个吧,彦卿。
我胡乱点头,然后仓皇地逃出。一边跑一边掉眼泪,掉得到处都是,还撞到了许多人,大概也有认识的。因为我听见好几声彦卿。
哭累了,我寻了一块小地坐着,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华灯初上,夜里是斑斓的人间,耳边是热闹的家常。
我本该也是热闹人间的一分子的。我叹气道。本该。
我把手搭在那把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剑身,想着明日如何面对将军,以后如何面对这份感情。想得久了,也没听到脚步声。
彦卿。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手指被那把剑划了一道口子,见了血。
将军疾步走过来,抓住我的手仔细地瞧。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嗔怪我。
我只好嗫嚅道,没注意到......
将军替我把剑收回剑鞘,又问我,站得起来吗?
我心想又不是伤的脚,再说了只是一道小口子罢了,嘴上说道,脚软,不太能站。
于是将军将我背在背上,缓步慢走,穿过街边小摊,穿过密集的人流,穿过万家灯火。
我再一次融入世间。
我将头抵在将军的颈窝,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
将军又叹了口气,他叹的气比平日多了许多。他说,好彦卿,好彦卿,莫哭咯。
我闷声说,都是将军的错。
将军承道,是我的错,我错了。念我第一次犯,彦卿便原谅我吧。日后再犯,就用你那把剑对着我。
我狂摇了好几次头,说,我必不会让将军见血的。
那日之后,我与将军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件事一般相处着。将军曾教导我人心难测,但我猜得到将军的心思。在寻常的剑术指导中,在偶尔交错的呼吸间,从一点点亲昵中被撕开来的,是炽热晦涩的东西。
那是将军的爱。
我大致明白将军的顾忌,不说我们师徒的身份,单是无法逾越的年龄鸿沟,就足以让将军拒绝我一百零八次。
我迫切地渴望长大。
14岁那年,星核猎手的成员之二,刃和卡夫卡,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来到了罗浮,随后跟来的,是星穹列车的客人。
我决心要抓住逃走的刃,立了功,并获得剑首之位,那么,我就有充分的胆量再次对将军告白并得到他的答应。
不顾将军的意见,我一意孤行,追寻着刃的痕迹。
中途出了意外,遇到罗浮的通缉犯,是一个使剑的女人。为了抓捕她,我与她战了一场。谁知实力悬殊,我差点命丧当场,幸得最后一刻的领悟,我成功接下她的全力一剑。
两败俱伤。
我没能捉住她,她也没能杀掉我。
于是我继续追寻。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通缉犯,和他一起的是另一个星核猎手,还有......饮月君?!
我听说过这个被永久逐出罗浮的龙裔。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逮捕吧!
六把剑是我如今能完全发挥好的数量。我操控六剑,飞身杀敌。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也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剑身碎了一地,我用断剑撑地,勉强还有一口气。这时我想到那把剑,随着我心念一动,它出现在我的手上。我奋力挥剑一砍,震得对面后退三步,可它能发挥的威力仅限于此。
这时,背后忽然响起将军的声音。
我听见他说放他们走,又说带那龙尊与朋友相会。
自始自终没有与我交谈一句。
将军向来是运筹帷幄的,棋盘在他心中,棋子在他手中。他是统帅的王,执棋挥手之间,胜负已然揭晓。
我握着那把剑浑浑噩噩回到了将军府。云骑军担心地说我需要上点药,因为我看上去伤得很严重,浑身是血。
毕竟一天内遇到两场大战争。
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于是摆摆手,谢绝了那人的好意。
房间昏暗,我坐在椅子上,就着隐约的光线端详那把剑。我拔剑出鞘,右手逆刃反握,左手持柄,缓缓抽出,如拨流云,如推真气,剑身映出一片血红,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垂眸注视着那滩血,仿佛看见了当年将军抱着我踏过的那一滩。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和将军之间,无法跨越的,不是年龄。
后来我听说将军受了伤,彼时我正坐在船桅上,平视着眼前无垠的海面。
我把那把剑折成两半,丢进了海里,任它漂流。
见了血,就不必再留着了。
我翻身跳到地上,向将军府走去。
我拥有过两份真诚的爱,一份被剑沾了血,一份永远不会收到。世间有些难题不是爱之一字能够解决的,我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遇到很多很多的战斗。然后要么失败,命丧当场;要么成功,走到那人身边。
不过到那时,也不知双方是否还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