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人偶与永动之梦》叶藏庭

1、第一章

　　——我们是用钢铁制成的罗密欧和用钢铁制成的朱丽叶。

　　1.
　　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奇妙的少女，是在1832年秋天的一个傍晚。那时蒸汽火车才刚刚开通没几年，我应友人赫伯特·西尔贝雷之邀，乘坐这种新兴的人造怪物从谢菲尔德一路北上，计划在爱丁堡与友人碰头。

　　赫伯特是我大学时候的校友，我们在毕业后也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而促成我即将冒昧来访的，正是他此番寄来的信件。

　　在信件中，我的友人简略地记录了他是如何制造出了一种新奇的机械造物。造物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些瑕疵，故而邀请我前去一同讨论、研究。按照友人的说法，这堪比新时代的炼金术，这项研究也将带领世界走向一个全新的方向。我对此表示疑惑，不过我对他信件中表明的造物的好奇心战胜了这种肤浅的疑虑。我当即给他回信表明自己对此事的兴趣，为了节省时间甚至还选择了去乘坐蒸汽火车。

　　我携带的行李不多，仅仅是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些日用品，以及几本相关的书籍与研究笔记。不过因为选择携带的书籍时犹豫了一段时间，等我回过神意识上应该出门时，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些。

　　待我匆匆赶到车站，车厢中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我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了一间只有一个人的包厢。我松了一口气，正要朝那里走去，一位淡青长裙的女士却拦住了我。

　　我正要疑惑地发问，女士先我一步开了口，“这位先生，我劝你还是不要进入那间包厢。”

　　“不要进入那间包厢？”我反问，“如此突兀的请求，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女士小心地朝包厢的方向瞥了一眼，“先生，我知道这很无礼，我只是不想让您这样看起来十分正直的绅士染上那个……”她放低声音，“那个魔鬼的不幸。”

　　我不解又好奇地看向女士眼神的方向，那个单独坐在包厢内部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的气质相貌都与我想象中的，所谓的带来不幸的魔鬼相差甚远。包厢中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面上戴着金色边框的单片眼镜。男人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拢在棕色高礼帽下，眉眼间带着一股凌厉又儒雅的矛盾感。一个几乎半人高的行李箱竖放在他的身侧，玳瑁手柄的木质手杖斜斜地倚在其上。男人盯着手上的一本书册，聚精会神地阅读。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正派的绅士。”我心中越发地疑惑，对面前的女士说。

　　“您可能不清楚”，女士用说悄悄话的声音说，“那个魔鬼，他玩弄了生命，他……亵渎了神！”

　　“这……”我愣了愣，开始思索这位女士与那个男人有什么私仇的可能性，“可我也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若是因此冤枉了一位正直的绅士，才真的会引起神明的怒火。”

　　女士耸了耸肩，“好吧，我也只是提醒一下您。您不相信，执意要进去，若是一会儿发生了什么，可别怪在我身上。”她又瞥了一眼那间包厢，摇了摇头，像一个幽灵一般没有声响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那可恶的好奇心又开始抓挠我的心房。想与那个男人交谈。想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那个空旷的包厢。

　　我快步上前，拉开包厢的门。“打扰了，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男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一些诧异，“请便。”

　　这时我也看到了他手中书的名字。《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

　　我有意与他攀谈，又担心打扰了他的阅读。思来想去，也只能决定先闭目养神一会儿，待男人放下书籍后再与他交谈。在这段将近八个小时到旅程中，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机会。

　　果不其然，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放下了书，将之随即摆放在座位上。可能是长久的阅读让他感到疲倦了吧，绝不是因为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过于露骨。

　　“不将书放到你的箱子里吗？”我问。

　　男人友善地笑了笑，“那个箱子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

　　“哦？是易碎品吗？从这个箱子的体积来看，里面的应该不是金属之类的沉重之物吧。若是如此，先生岂不是天生神力了？”我刨根问底。

　　“你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男人嘴角的弧度增加了些。

　　“只是很少见到出远门旅行的人带着如此巨大的箱子，产生了些微不足道的好奇心罢了。”

　　男人的身体微微前倾，“亚当也只是因为好奇苹果的滋味尝了一口，却陷入了无法洗尽的罪孽之中。”

　　“哎呀，这可真是失礼，我竟然忘记了自我介绍。”我看着男人深绿色的眼睛，“鄙人方托马斯·尼莫，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学者，此番正是准备前往友人之所一同研究某一个课题，敢问这位先生？”

　　男人笑了一声，“菲利普斯·奥里欧勒斯。是一名‘科学家’。”

　　“科……学家？”我重复着这个从未听过的词。

　　菲利普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令人战栗的狂热。他紧紧盯着我，仿佛是要透过我的皮肤看穿我的灵魂。他一字一顿地说，“了解真理的人，即为科学家。”

　　“你似乎对真理很执着？”我指了指那本《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难道你所谓的真理就是从这些书里看来的？这种东西难道不是用来蒙骗掌权者的胡言乱语吗？”

　　“这位方托马斯……尼莫先生“，菲利普斯放缓里语气，那种甜腻的，像是夏日里融化了一半的冰激凌一般的语气让我感觉他好像在跟一个无知的孩童对话，“当然不是。在现世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看到真实的全貌。你我现在所看到的，这辆火车，这间包厢，这火车外的印在我们眼中的风景，甚至是我们自己，都不过是一种表象，是真实的投射。”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这段晦涩的话，“试图了解真理，却只能追逐可笑的假象，这就是科学家。”

　　“那么，你追逐到光的影子了吗？”我坐直了身体。

　　“还真是咄咄逼人啊。”菲利普斯嗤笑着，“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你的问题还真够多的。”

　　“我也只是被好奇的缪斯驱使的，身不由己的人罢了。”我礼貌地微笑，视线在菲利普斯与他的箱子上面打转。

　　菲利普斯显得更加高兴了，“你还真是个纯粹的人。也许，在对索菲亚（知识）的追求上这一点，我们很像。”

　　我自然理解菲利普斯的所言。在希腊语中，索菲亚是知识的意思。我承认，自己也是一个追求知识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乘坐这辆蒸汽火车，与我的友人一同去研究那奇妙的机械造物了。

　　但是，不知怎么，冥冥之中我就是有一种想法，菲利普斯口中的“索菲亚”，与我认知中的“知识”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菲利普斯在言及“索菲亚”时的那种语气与神态，那种包含了倾慕、依恋与敬重的复杂感情，让我感觉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寒气像一只黑色的蜈蚣一般悉悉嗦嗦地爬上我的脊梁骨。

　　好像“索菲亚”不再是抽象的“知识”，而是……一个具体的形象。

　　而在不可思议带来的战栗后，我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与向往。

　　我试探着问，“我可以见见，你的‘索菲亚’吗？”

　　听到我的提问，菲利普斯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只是发笑还不够，他笑得的身体弯曲、蜷缩起来，用手锤打着身下的座位，发出“咚”、 咚”的声响，“你……你这个人，哈哈哈哈！好啊，那就给你看个够吧！”

　　菲利普斯站起身来，将那个令我向往的几乎半人高的箱子拖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横在地上，像是在抚摸最亲密的爱人一般将双手放在箱子的表皮上。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闭上眼睛，过了几秒又睁开，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慢慢打开了箱子的卡扣。

　　于是我看到了。

　　箱子中摆放着的，是一位美妙绝伦的少女。

　　皮肤白皙的少女闭着眼睛，她的头部被安装在箱子的正中间，在其上下分别点缀着成对的上肢与下肢。躯体被放在头部的下方，因为箱子的空间不够于是被横了过来。箱子的内部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要是忽略少女那惨不忍睹的姿态，简直就像是卧在早春的花丛中那样。

　　菲利普斯得意地看着我，向我介绍他的杰作，“瞧啊，好奇的陌生人！这就是灵魂与物质的真理，充满智慧的冷酷无情的母亲，不带任何目的的自动人偶啊！”

　　我吃惊极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是认为这是一位真正的，曾经活着的少女。我沉迷于这等机械造物的精密与美丽，这是怎样的一种杰作啊！与之相比，我的友人赫伯特·西尔贝雷在信件中描绘的所谓的全新机械造物，简直成了滑稽可笑的跳梁小丑、低等烂俗的复制品！

　　无怪乎先前遇到的那位女士说这位先生亵渎了神明！这等精妙的、仿佛神话魔术重现的技巧，不就是在挑战神明造物的权能吗？

　　普罗米修斯用粘土与水造出了人，于是被神王绑缚在高加索山上，终日忍受秃鹰啃食内脏的痛苦。

　　16年前的无夏之年，玛丽·雪莱女士笔下的弗兰肯斯坦博士因为从神那里窃得创造的秘密，造出了人造的怪物而后悔不已。而现在，我有幸直接目睹了，一场发生在我面前的对神的反叛！

　　而那个美丽的少女——在精密的零件的运作下，少女的嘴部张开了。

　　她发出了“嗬”、“嗬”的骇人声音。我走进她，仔细地听少女口中的声音，逐渐从那杂乱无章的噪声中分辨出了代表着理性的音节。

　　“弗——弗朗西斯。”

　　菲利普斯的大笑声与少女嘶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如何，这便是少女人偶弗朗西斯，在无性的乐园中愉快玩耍的索菲亚之子！”

　　“这！这实在是！”对被异化的自然的恐惧与对全能的智慧的追求相互拉扯，我哑口无言地立在包厢里，只能在菲利普斯祖母绿一般幽深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呆愣的面庞。

　　——这是一个，短暂的，关于自动人偶弗朗西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