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春》有颗笋

19、兆华

　　父亲？！
　　明衡焰听清楚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秦争春又颤抖着唤了一声。

　　他像是被蛰到了一样目光瞬间刺向那尸傀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狰狞丑陋的青白脸庞，心中突兀生出磅礴的荒谬恍惚。

　　这玩意儿居然是秦争春的父亲？！
　　别开玩笑了！
　　这玩意儿居然能生出秦争春这种的女儿？！

　　究竟是他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姨母眼光太过……惊世骇俗？
　　他几乎是怀着求证的心态，颤抖推了下尚且沉浸在思绪中的秦争春：“……你确定这是你父亲？”

　　缓缓吐出浊气，秦争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尸傀脸上移开：“对。”

　　她肯定了……肯定了……

　　明衡焰脑海里不停循环那个“对”字，满脑子都是完了，这玩意儿真是自己姨夫，我明家千百年没出过一个丑的，谁能想到居然毁在这男的手里！

　　刺啦——

　　布料被撕开的声音。

　　他看过去时，眼睛里还满是恍惚。

　　“……”看清楚后，他终于清醒了点，“你这是在干嘛？”

　　秦争春一刻不停地撕开下一个尸傀面上的头巾，头也不回道：“找人。”

　　“找谁？”

　　秦争春手下一顿，静静凝视面前的尸傀。

　　“找到了。”

　　“我的……母亲。”

　　明衡焰眼角抽搐，快步上前，心道你母亲不是还在明家吗？

　　下一刻，一张历经风霜的苍老面容出现在他眸底。

　　明衡焰：……好像误会了什么？

　　秦争春看起来平静了很多，她用目光一寸寸扫过闭目妇人的面容，像是在回忆什么。

　　良久，她低声道：“都快忘了你的样子。”
　　“时间真是够久了。”

　　那段颠沛流离，吃尽苦楚的幼年时光在她认出这两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时，瞬间从脑海伸出翻腾冲了出来。

　　明衡焰一声不吭地站在她旁边，静静打量自己这位失散多年的表妹。

　　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得出这个结论。

　　看来这对养父母在她心里感情实在浅薄的紧，不过这倒也是好事，他想，我们明家的少家主当然是要亲近明家的。

　　他试探性问：“他们对你不好吗？”

　　秦争春嗓音淡漠：“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能给口吃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她恍惚间仿佛看到更年轻一些的养母，紧紧揽着怀里两个壮实的男孩，大的那个已经十几岁了，小的还需要她抱在怀里。那是她的亲生孩子。

　　她大概是有些愧疚的，在秦争春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但当人伢子掏出一袋米面时，她的目光瞬间紧紧黏在上面，贪婪几乎溢出眼眶。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人伢子要带秦争春走时，却突发变故。

　　一路上一声不吭乖到不行的孩子突然挣扎着想要扭头，四五岁的瘦弱女孩明明还没有人小腿高，瞬间爆发的力量却将人伢子带的一踉跄。

　　“我艹！！”

　　“干什么！想做买卖的多的是，不想做就把东西还回来！”

　　人伢子在身后骂骂咧咧，一把揪住小女孩的后领，唯恐人财两空。

　　她的养父紧紧攥着麻袋，一巴掌毫不敛力当头打下，几乎让秦争春险些失去意识，她恍惚间听到养母紧张的声音：“去吧，小乖，他带你去过好日子的……”

　　那是也许是她第二次叫她这个始终被漠视的二女儿这个名字，出口时甚至磕绊了一下。

　　但这世道即便是富贵人家也没有余钱再买丫鬟，他们其实是要将她卖去青楼。

　　秦争春那时太小了，也许是被养父一巴掌打晕了，或是被自己养母劝住，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再挣扎过一次，任由颠簸驴车拉着她驶向下一个深渊。

　　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知道，她那时没有想跑走。

　　她只是，想回头看他们最后一眼。

　　之后半生颠沛，半生流离，跨越仙凡两界，他们再没见过一次。

　　如今，这一眼终于落下。

　　只是中间隔了百年，也隔着阴阳。

　　秦争春最后凝视养母的脸，心中轻道，欠你们的，我已经还清了。

　　明衡焰一哽。

　　“你……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他憋了半天想要安慰她，却最终问出这一句，话刚出口就想扇自己一巴掌，怎么能问这个？！

　　秦争春将目光移开，转向其他尸傀：“长得太不一样了，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幼时的秦争春即便面黄肌瘦，瘦小的如同豆芽菜，但那张脸一看便是富庶之地的孩子——他们这种贫瘠的村子根本生不出这等好看的孩子。

　　甚至有可能是哪家王公贵族遗失的小姐公主！

　　怀着这种心思，她的养父才把她抱了回去。

　　谁知道一直养到三四岁，连个找走丢狗的都没有。

　　明衡焰沉默。
　　他似乎能想象到这位表妹曾经的生活，总归是不好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问。

　　秦争春无所谓摆了摆手，依旧继续撕扯掩面的巾布。

　　明衡焰也不好再问，复而被她的举动勾起了好奇心：“你不是找到人了吗？还要找什么？”

　　秦争春没有回答，她似乎嫌动作太慢，喷薄灵力瞬间化作利刃刺向四周。

　　一时间布裂声不绝于耳，她凭借极佳的目力迅速从一张张青白面容上扫过。

　　片刻，她似乎没有找到，不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口气。

　　明衡焰刚想追问，却被她的眼神打断，她示意他看不远处的一处地面。

　　“……什么？”

　　“这里有脚印，看起来刚留下不久。”

　　明衡焰打眼一瞧，简直要无语了：“这不明摆着说这里有诈吗？”

　　“有诈我们也要上。”秦争春话刚落，离他们最近的尸傀手指难以引人注意地动了一下。

　　影影绰绰的烛光映得地宫昏黄，电光火石间，秦争春不动声色拉着他后退一步。

　　“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吗？”她按住明衡焰想要举动的手。

　　“？我说过那么多话，你说的哪一句？”

　　“你说，”秦争春手中蓄力，“你运气很好！”

　　话落，她反按为抓，力气极大钳制住明衡焰的手腕，反身扔沙包似的甩了出去。

　　明衡焰：“？啊啊啊啊——”

　　“去再挖一条出去的地道！”秦争春大吼。

　　话落雪白长剑铮然出鞘，反手格挡住尸傀劈下的胳膊。

　　长剑与盔甲剧烈摩擦，火星四散。

　　而她身后，数不清的尸傀军队密密麻麻正前赴后继地扑过来。

　　秦争春毫不在意身后，反而轻笑：“怎么不装了？”

　　“你故意引我来这里，故意让我看到这些尸傀，故意隔开旁人，难道不是为了同我单独聊聊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厮杀数个来回。

　　“我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直接说的？”秦争春轻问。

　　她面上平和异常，手中剑招却越发凌冽，对面几乎要招架不住。

　　四下相击，又是火花四溅。

　　对面依旧一声不吭，秦争春声音终于忽地冷下，有了一丝怒气：“何必牵扯已经作古多年的人？”

　　对面尸傀装扮的人充耳不闻，疯了一般地进攻。

　　秦争春却像是终于厌倦这场有来无回的问答游戏，剑锋在尸傀脸上刮破一道细如发丝的伤痕，她凝视着青白之下的白皙肤色，道：

　　“我该叫你‘雀娘’，还是——”

　　她反手划过一道磅礴剑气，快要触碰到她的尸傀军队瞬间倒下一大批。

　　她声音沉沉，唤出那个尘封百年的名字——

　　“兆华公主。”

　　尸傀动作一顿，秦争春见状劈手朝面，勾起破口撕开她脸上的面具。

　　胶质物重重甩到地上，反弹下落，发出“咚咚”的声音。

　　一张娇媚的脸瞬间暴露在秦争春眼中。

　　她面上是毫不动摇的沉色，左手虎口紧紧锢住兆华的咽喉，强迫兆华与她对视。

　　两双晶莹剔透如同琉璃般的眸子甫一对视，眼中同时浮现出相似的情绪。

　　无数尸傀紧紧包围着她们，无声的寂静蔓延在这处天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兆华突然咧开嘴，发出隐约透着疯狂的大笑。

　　秦争春周身剑气横行，很好地将一切嘈杂与危险隔绝在外。

　　只有她们两人的空间里，兆华大笑了许久，直至筋疲力尽似的发出一声泣音。

　　“小乞丐。”她声音褪去刻意的娇媚，露出本来的清脆。

　　她说，我就知道。

　　“你同我一样。”

　　兆华的目光犹如实质，她看向她，像无处所依到几近枯死的菟丝花终于遇到能拯救它的乔木，甫一触碰便迫不及待紧紧绞缠上去。

　　丝毫不顾乔木是否愿意，是否能够盛纳它的纠缠与沉甸甸的命运。

　　它只知道痴痴望着，孤注一掷且恶意满满。

　　秦争春目光轻轻垂下，丝毫不避撞进兆华的眼中。

　　一刹那，兆华以为自己快要窒息了，但下一刻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乔木的同意。

　　“我愿意，”她缓缓将额角抵在秦争春肩头，半伏着喃喃自语似的，“我愿意奉献一切。”

　　秦争春如同初见那般轻轻揽住她纤薄的肩颈，落下的声音轻而重，是一句誓言。

　　她说：“你不必付出一切，因为我在。”

　　漫长岁月不断积淀的痛楚无比公平地重重压在每一个活着人的身上，即便百年颠沛也无法消解半分。但历经百年颠沛的两人却可以共同面对，而不至于被压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