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三日》西山林魚

1、第一章

　　我是个无聊的人。
　　但我曾经有过一项非常有意思的研究：当你在一个密闭场合里和一个陌生的孩童独处，他们的会有怎样的反应？
　　一般情况下，察觉到身处如此境地，他们大部分会感到不解或者害怕，再三确认不清楚你的身份后会手足无措，找寻父母；还有另一部分会直接找出口，不把你当回事儿；但是还不等你说话就直勾勾盯着你的情况并不多见，但是就现在，我遇到了。
　　醒来发觉身处陌生的病房这并不让人讶异，但扭头就发现床前站着一个陌生小女孩盯着你就叫人吓一跳，她背着光一言不发俯视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我被盯得浑身发毛，吞了口唾沫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起来跟我走吧”，她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终于开口。
　　直觉告诉我，我应该相信她，便没有多想听话照做。可是使出浑身解数却动弹不得，她看着我狰狞的表情轻笑一声转身走到窗前去，“别折腾一具尸体了，你起来就行”。我一怔，她接着开口：“你已经要死了，我来招你的魂。”
　　我接着愣住，没有再挣扎，思绪出走。恍惚间只觉身下一轻，回过神便已经飘乎落地，低头发现自己还有模糊身形，只是几乎透明。原来这世间当真是有鬼魂的存在呵，而我现在就是从一具死尸里飘出的一缕孤魂。
　　我警惕地打量过这个陌生的病房，回头看即将死去的自己，病床上的、真正的“我”闭着眼继续沉睡，并且大概永远不会醒来。我已经脱离这一具躯体，并将得到永远的自由。
　　“我是怎么死的？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我转头看她，暗自思肘，她大抵不过十来岁的一个孩子，虽模样稚嫩但很沉静，装束一袭白裙，面色苍白。招我的魂？在地府概念里，想来应是勾魂使者白无常化作。
　　“少废话，先跟我走。”
　　“去哪？”
　　“……”
　　没有再多问什么，我跟着她来到门外，这时病床边的心率检测仪开始发出警报，我回头看到显示屏上的数条曲线逐渐平直，忽然对我已经去世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护士站开始传来奔忙嘈杂的声音，我下意识扭头就走，加速穿过走廊跟紧她，一个小孩，走路倒是挺快。我吸吸鼻子，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尽头荧绿指示牌上闪烁着现在的时间，03：18。
　　追随她消失的身影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道门，迎面却是一片未知的黑暗，我正纳闷怎么会没有灯，尝试摸索着方位，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屏住呼吸缓缓回过了头。
　　仿佛哪里阵风吹拂，身后浓重的黑此时逐渐化开，眼前一座四角飞檐的山门显现，牌匾上篆刻三字龙飞凤舞、触目惊心——鬼门关。
　　合着我一扇门开到了地府？
　　呆滞间那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立于我的身侧，且大概是现了原本的身形，已经变成一个比我高了半头的成人女鬼差，还是着一袭白衫，表情淡然，没有血色，却显得怪清秀。看来鬼差也不是传说里那么凶神恶煞嘛，我暗暗地想。她突然开口：“你想进去吗？”，我狐疑看向她：“还能不进去？”，她像觉得好笑，语气轻佻地说：“当然，你在人间的缺憾还有机会可以弥补。”
　　缺憾吗…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她挥起衣袖扬过半空，我的眼前便出现一轴长卷，缓缓展开后古铜底色上画面开始轮播，我看到我的出生、念书、生病、手术……直到死亡。她嘴唇轻启：“距离你入地府的期限还有三天，在这三天之内，你可以回到任何时间，所有事情都还有机会再来一次，但是无法真的实现，你愿意吗？”
　　这和再活一次有什么区别？不去白不去。
　　“当然。”
　　她再次扬起没有缘由的浅笑。
　　“那么闭眼。”
　　我深呼吸，望向她没有情绪的瞳孔，闭上了眼。她轻轻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甚至来不及感受穿梭，再度睁开眼已是改天换地。我发现我身处小时候被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幼儿园教室，教室里儿童们正吵吵囔囔嬉戏打闹，窗外阳光刺眼。
　　我愣住，扭头看到那鬼差和我比肩而立，正探头找寻着什么。
　　“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候？”
　　“规则可没说可以让你决定回到哪里。诶……你在哪呢？”
　　我寻找一圈后扬头示意，她马上跟随我的目光在一个偏僻角落发现畏畏缩缩安静发呆的——小时候的我。我仔细看“我”，这时候大概五六岁吗，我想。看起来若有所思，其实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不爱吃饭所以瘦瘦弱弱，不爱说话所以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想要做点什么吗？”那鬼差看着我盯着自己出神没忍住问出口。
　　我摇头，我能做什么呢？我是透明的。虚空抱抱这个孤单的小孩吗？她还没有缺憾，也不需要弥补，她那么小，连烦恼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回来又有何意义。
　　“你这时候，是个内向孤僻的小孩？看起来有点可怜啊。”鬼差继续开口。
　　“对。”
　　见我情绪不高， “那我们…下一站？”那鬼差试探道。可是谁已经死了再看自己小时候会饶有兴趣呢？
　　我点头，闭上眼时开口：“你有名字吗？勾魂使者谢必安？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多话的鬼差。”
　　“嗯…你要想这么叫也可以。你呢？你叫什么？”
　　“钟茴。”
　　……
　　我叹口气，心情复杂地继续闭眼做心理准备，感受到她继续把手搭在我的左肩。
　　再次睁开眼时，天气阴沉将雨，步入眼帘的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外墙上已经爬满青苔和污渍。好熟悉，是哪一次搬家前的住所呢，我在心里回想着。不等反应，一辆货拉拉已经朝我们开过来，副驾驶一个男人远远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的身后招手，他大声说着：“嘿！小宝！上来吧！我们出发了！”，声音在我耳边炸响的一刹，我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十岁的我就蹲在生锈的单元门前拿石头划弄着地上的湿泥，听到声音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扔掉石头拍拍手往前走，而车里的男人——我的爸爸已经跳下车迎过来，他牵起“我”的手弯下腰温柔的说：“小宝乖，不要难过了，到了新家我们……”。后知后觉，我已经愣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眼泪滑落时我自嘲地反应过来，原来孤魂也会哭啊。
　　“你还好吗？”谢必安开口。我擦掉眼泪，还是说：“来不及做什么了，他们已经走了。” “但是我们可以去你家里看看啊”，她似乎有点急切在提议着。
　　踏进楼道时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塌，记忆袭卷反复，这里是我待了最久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只流浪猫我都认识，哪一窝蚂蚁最贪吃最勤劳我都清清楚楚，这里还有我唯一的朋友——小安被留下。
　　靠在小屋霉旧的床板上的时候我身心俱疲，却不知从何说起，突然想起来不能这么形容，我何来身又何来心呢？不过空在这虚拟世界带着回忆游荡的孤魂一缕罢了。
　　满屋子飘的谢必安这时候进来抚摸着满墙的奖状和获奖证书向我投出歆羡的眼神，“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但是你为什么不带走这些啊？”，她见我没理会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坐到我的旁边观察我，我自顾自开始缓慢叙述，窗外开始传来淅沥雨声。
　　这是我从出生住到十岁的地方，也是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后来我的父母不停辗转各地务工赚钱，我就跟着不停地搬家转学，在一个地方还来不及熟悉就已经要离开。我是独生子女，虽然一直在同一座城市，但他们才没有时间照顾我，有时把我托付给邻居，更多时候，我都是自己解决一切。
　　离开那天的我一定想不到这会是我搬家噩梦的开始，我从小就聪明，转去各个学校都名列前茅，各种竞赛奖杯没少拿，但是就这样一个“神童”却从来孑然一身。
　　“那你这算不算留守儿童？你的朋友呢？”
　　“你还知道留守儿童？地府已经普及现代概念了？大概不算吧，但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太少了，特别是……”
　　“特别是什么？”
　　“特别是我上高中那年，他们就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了。”
　　听到这话她面露歉意，我站到窗前去看这一场越下越大的雨，窗玻璃上蜘蛛网随着风吹在细微摇晃。我已经不想再回忆下去，于是紧闭双眼，却隐约发觉手不知怎的一直在抖。是幻觉，我说服自己。这种天气，只穿一件秋衣应该会稍冷吧，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
　　似乎已经站定很久。
　　久到谢必安开口问我：“你怎么了？”
　　“一定要用这种作为旁观者的方式走完我人生短短二十多年吗？再来一次的机会呢？我怎么改变？我能在一个场景里待多久？”我转身对上她的眼睛。
　　“照惯例来说，你去哪一个时空是随机且通常按照时间顺序的，留在那里多久取决于你，毕竟你总共只有三天，这个靠你自己计算。至于怎么改变，你现在还没有触发这个功能，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你自然就会了。”，她站起身。
　　“那我们这样算过了多久？去哪你都要在我身边看着吗？那这孤魂三日游还怪没意思的啊。照惯例？你每次招魂都陪死者过这样一生？这多费时间啊，白无常大人还有这种KPI？”我步步紧逼。
　　她低头心虚地摸了下鼻尖，“我们已经差不多过完第一天了，地府的时间和人间其实相差无几，我一直在你身边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也以防你有什么不受控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虽然这是虚拟世界但……”说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一个死人对鬼差口出狂言还真不多见。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感觉到不对劲开口问道：“你怎么了？”，她上前扶着我的肩膀低头察看，只在她面前我依旧是可触摸的，有形的。
　　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