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不慎行》厌思臣

5、一起走吧

　　“刚才给你喝的汤药，就是让这小虫松松脚的。如果不喝，或者我拔得不到位，这虫子的断肢残留在你身体里，以后会很痛。”少年讲。

　　自己痛不痛，赤那染并不大在意，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去担忧。

　　“这妖山......阿速军可还安好？有没有遇到这小虫......？”赤那染不放心。

　　这五百人的精壮队伍，打仗倒是不怕，就怕这种摸不到打不着的东西。要是遇到这妖物，军心定乱，到时候便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难说从精神和生理两个方面的打击，会不会使阿速军一蹶不振。再者，这小虫实在难以对付，若真的被这小虫扎进去，那种疼痛实在是生不如死。赤那染在众人面前自然装得什么都不怕，只有独处时才会透露出他的无限担忧。

　　“小虫只有在靠近山脉的地方才有。这条小路偏僻，大部队进不来。山脚下没有小虫，不用担心。”少年回道。

　　赤那染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问道：“那他又为何死在山脚下？”他指着地上的断首。

　　“你既然唤这山为妖山，自然知晓这山中充斥着不少妖术。”少年回道。

　　“我记得我是掉进了那个冰洞里，还有个尸体......从冰面下将我拉了下去......”赤那染回想着：“从那个尸体开始，全是我的幻觉吗？”他摸了摸本应被“尸体”挠出一道血痕的后脖颈。

　　“大概是了。”少年说。

　　“可你......又是如何化成纸人进入我的幻境？如果没想错，你甚至比我，更早的，进了我的幻境？”赤那染好似找到一处不符合常理的地方，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夹杂了一分审视。

　　“这有何难？我们是道士，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少年双手抱胸诚然一副泰然自若样。

　　“没见过你这么自负的道士。”赤那染也觉好笑，一向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泊笑容。

　　余光中，早已碾死的小虫又动了动，咕哝着自己的身躯，想要爬起来，但没有了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对了。”赤那染突然想起了什么：“一直还没问你的名号。”

　　听到这话，少年站定，双手向前一揖，呈抱拳礼，躬身，笑容未散，本温文尔雅，却有着吹不散的痞气：“在下，天山道士东方荀。”

　　东方荀......

　　赤那染点点头。不成想，这个名字在几个月后，将成为他如何也解不开的谜。

　　“不管怎么样，这妖山是一定要进的。”赤那染皱着眉头笃定地说，同时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得敲了几下表面的紫檀木，发出了哒哒两声。

　　“为何？”东方荀笑得从容。

　　“你也知，这大雪一日未停，我的族人，便一日民不聊生。”赤那染不懂为何这人明明知道为何进山还要问他。

　　“你于秘术道法全然不通，如此进去，只是匹夫之勇，蜉蝣难以撼树。”东方荀道。

　　“所以你们来了。”赤那染正视着东方的眼睛，一双微眯着，似深潭般的双眸。

　　“可我们没来之前，你也贸然挺进。”东方荀仍双手抱胸，依在旁边，虽只是一句调侃，但赤那染听出了质问的感觉。

　　“一日不进，族人一日不得安宁。我们是争分夺秒，更别说迟到。”赤那染话里有话。

　　听到这里，东方荀似是被他孩子般的赌气给逗笑了。

　　这是又开始埋怨他了？

　　“别急。”东方荀转移话题，伸手幽幽掀开马车上的棉布帘，阳光穿过他的指缝流泻而下，撒在马车的木质底座。他笑眯眯得说道：“你看......”

　　“雪停了。”

　　方才还是大雪弥漫遍野，野风呼啸肆虐，苍穹阴云密布，刮起的风雪将几里外的景色遮掩得密实。而仅仅睡了片刻，久不见的太阳竟也突破云层露了出来。诚然诚然，是一片万里晴空的好天气。

　　几步远旁的马车里，传出苏合也痛苦的呐喊声，想来大抵是在拔除那小虫。而在外的一众天山道士虽然还裹着厚厚的外袍，但均已摘掉可以抵御严寒的绒帽，三三两两结对忙碌着。

　　“这是......如何做到？”在阳光钻到缝子射进来的瞬间，赤那染便被眼前的景色惊得呆住，亲不自禁得站起，操着一双还不甚好使的双腿迈出马车，向原处眺望。他许久未见太阳高悬，对此景象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熟悉。

　　“多亏了你。”东方荀浅浅的笑意仍挂在嘴角，随着赤那染一同踏出马车。

　　“我？”赤那染懵了，疑惑得指了指自己的脸，在东方荀意味深长的眼神中问道：“多亏了......我？”

　　“没错。就是‘你’。”东方荀给出了再次的肯定。

　　“可我什么都没干......”赤那染扪心自问。

　　他被东方荀一连串的话整得有些找不到北。

　　“你已经干得很好了。”东方荀又补充道：“你在幻境中杀死的老媪，是她的实体。”

　　“实体？”赤那染觉得凭自己的脑子，实在捋不清其中的联系：“你不是说那是我的幻境？幻境中又怎会有实体？”

　　“因为她没有肉身。只能以实体形式进入你的幻境中，你可以将那种形态理解为---魂魄。”东方荀顿了顿：“总得来说，我与她，本都不是你幻境中的产物。我们皆是借了些外力，才得以进去。”

　　“那她意欲何为？”赤那染问。

　　“不知。”东方荀摇摇头，一双似深渊般的眼睛将赤那染整个人囊括在内。他又摆出了之前那‘我都懂，但我就不告诉你’的架势。

　　但是不论如何，雪停了就好。这妖山不宜久留，既然完成了任务自然还是早回去些。

　　来之前本以为会是一场极难的挑战，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一切结束得如此简单，轻松得有些荒诞。五百人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一众人马即兴而归，虽说并不是没有损失，但损失可谓相当可观。

　　“下山吧。”赤那染望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白雪。

　　虽然从头到尾他们都未曾真正进入过这座荒山，但确实要比阿速军所在的位置更靠近山脉。一行人御马而行，马蹄剁地，泛起阵阵雪浪。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他们就与阿速军碰了头。

　　“少主！”“少主！”几个最先看到天山车队的阿速军战士紧忙奔了过来，要知道这位少主的分量不轻，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是绝对无法回去交代的。

　　“都很担心你嘛。”东方荀咧了咧嘴角，调笑道。

　　赤那染没有理会东方荀的调侃，径直下了马车。当阿速军一行人看到进去时锦帽雕裘的少主，竟穿了一身雪白道士长衣从马车中掀帘迈出时，都微微有些发愣。

　　只有一位名叫乃邬赫的将士格外清醒，疾走两步在赤那染面前单膝跪下，低着头，右手攥拳抵于左胸胸膛，高声说：“恭迎少主。”

　　于是赤那染的面前瞬间跪倒了一片。五百人的队伍一齐跪下，东方荀在马车中掀开帘子往外看，感觉视野都宽阔了不少。

　　剩下的不过是赤那染让他们起来后，互相寒暄几句，诉说他们对少主的担忧。

　　事情既已稳妥，便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东方荀也从马车中迈了出来，冲着各位阿速军战士含蓄一笑：“相聚就是缘分，现下大雪停息，阴霾散去，我们也到了缘尽的时候。原本想同各位一同去向突厥问安，可接下来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奉陪不了了。代天山向赤那渊吉大汗问好。”说完两手相依，作势拜别突厥一行人。

　　“有劳了，突厥感激不尽，来日必登门拜访。”赤那染回礼。

　　看那几位道士转身就要走的架势，赤那染问道：“敢问......诸位是不是忘了什么？”

　　东方荀本已掀开了马车帘子，听他如此说，恍然大悟般，退了出来，又说道：“你说的可是那位......苏兄？”

　　“正是。”

　　“他中毒太深，恐怕一时半会好转不来，我们打算将他带回天山医治，等治好了，便亲自将他送回。”东方荀本想着趁着乱一走了之，却不想还是被提愣了回来。

　　“我们一同中毒，为何他无法好转？”

　　“他中得更早些。”

　　“可带我去看望一番？”

　　“请。”说完比了个手势，将赤那染引进了另一个马车中。

　　马车中苏合也晕睡在榻上，没有要醒的迹象，榻旁边还坐着一位天山道士，见到两位进来，连忙站起身。

　　赤那染站在榻旁，看苏合也一张红扑扑的脸，眉眼紧皱着，一副难受样，但呼吸却意外得平稳。他将手伸了过去，探了探苏合也的额头，只觉滚烫得吓人。

　　“还需多久才能好？”赤那染问。

　　东方荀看向那个站在一旁的小道士。

　　小道士感受到了东方荀的目光，赶紧开口：“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不好说......”

　　“这么久？”赤那染皱眉。

　　“差不离。”东方荀点点头。

　　赤那染又探了探苏合也的脖颈处，本想看看苏合也有无拔除那小虫，手无意中勾到了苏合也带在脖子上的饰品，收回手时，将那几个饰品从苏合也衣服里带了出来。

　　苏合也本来就爱带饰品，仅仅是项链，就带了七七八八条，有些全部被赤那染拉了出来，有些太沉，只是被拉出来一个角。虽然带的又多又杂，但却逃不过赤那染的一双眼。

　　苏合也的脖子上，有自己在幻境中被老媪拿走的金链。

　　赤那染心中暗惊，表面上却装作无事发生，默默将被他拉出来的首饰放回了苏合也的胸口。

　　“将他带去天山......恐怕大汗会不同意。”赤那染低头思索半刻，将大汗抬了出来当挡箭牌。他皱着眉，做为难状。

　　“为何？”东方荀察觉到赤那染的情绪转变。于他看，赤那染本是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不知为何，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此人大汗极为看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我放任其去往天山，山高路远，如何保证他的去向。更何况，我们突厥也有自己的祭司，会帮他治伤。”

　　“你是信不过我们？”东方荀问道。

　　“并非信不过你们。”赤那染顿了顿：“是怕大汗信不过我。”

　　“......”老狐狸东方荀也一时语塞，无言相对。

　　“可他所中的毒，只有我们医治才可痊愈。”东方荀开口道，语气中多了一分强硬。

　　这分强硬正中赤那染心中的猜测。

　　“于我而言，只求将他带回突厥，我不过只是个小卒，还是请东方兄不要再为难与我了。”赤那染语言婉转得下了最后通牒。

　　“治病救人是天山的职责所在，没有丢下病人自己走的道理。”东方荀还是坚持要将苏合也带走。

　　接下来的，是两方死一般的沉寂。而外面的阿速军和天山道士并不知道马车里的暗波汹涌，还是在外面叽叽喳喳做着临行的准备。

　　马车里，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东方荀。

　　“咱们僵持没有意义，我有个两全的法子。”东方荀意味深长得一笑。

　　“什么法子？”

　　“他，我们留着，我们，随你们去突厥。”

　　乍一听确实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仔细想想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半路上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路，毕竟他们天山一路人少得可怜，不易被追踪，说不定哪天月黑风高，正方便他们桃之夭夭。

　　“把他交给我们看照。”赤那染说。

　　“好。还真是仔细，怕我们跑了不成？”东方荀还是一如既往得端着那抹笑意。

　　“但你们不是还有事要忙？”赤那染问。

　　“什么事能比救人要紧？”东方荀讽刺道。赤那染不中他的套，没有再回话，而是直接向外走去。

　　休整好车马，一众人便向突厥进发。突厥虽然比天山近得多，但单说的话也并不算太近，在回去的路上，需经过几个村庄，阿速军单独走的话还好，但天山一行人带了马车，车体看起来年老失修，路本崎岖，马车晃晃悠悠跟着，车轴嘎吱嘎吱作响，仿佛再走几步就会散架的架势，一众人也只好放慢脚步，前进速度便大大减缓了。

　　“听说你们天山道士修的道，死的时候，连骨头都是，都是似玉一般？”

　　“什么死，那叫白日飞升，尸解成仙。”

　　“诶真是不一样啊，我们这些糙人，死了就是一群枯骨，哪像你们这些......诶听说有好多人不惜倾尽家财，就求你们那些什么什么舍什么子？”

　　“舍利子？......那是佛教的东西。”

　　“对对对！舍利子！你们没有舍利子啊？”

　　“没有。”

　　“那真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你没听吗，倾尽家财啊，那玩意多值钱啊！要是我们也有舍利子就好了。”

　　“你们知道舍利子是什么做的吗？”

　　“不知道，想来得是顶好顶好的东西。”

　　“舍利子就是骨灰。”

　　“骨灰？”

　　“高僧的骨灰。”

　　“这也能散尽家财得抢？抢他们的骨灰，不如来买我的，好歹是真刀真枪的战士，不比他们纸上谈兵来得好。”

　　“你的？倒贴都没人要。”

　　“诶！你怎么说话呢你？”

　　回突厥的路上，阿速军的战士与一些道士闲唠着。

　　但是这些道士可真不识抬举，高傲得很，说一句，他能绊你三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便不说了。

　　阿速军那几个够着跟道士聊天的，都气鼓鼓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骑着马目视前方，恨不得扬长而去。谁想等他们啊，慢得要死，我们突厥汉子，长鞭一甩，快马嘶鸣，早就到突厥了。他们幻想着，哼了几声。

　　赤那染吩咐了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去苏合也的马车中看守，但也总是放不下心，于是亲自御马慢悠悠走在苏合也马车的旁边。

　　马蹄踏在刚融化的雪上，溅起水花，染湿了马腿，远远看去，每匹马的马蹄上方都深了一块。

　　只听“踏踏踏”几声清脆的马蹄踏水声，赤那染转头，一副英气倜傥郎御马图映入眼帘。

　　东方荀骑着一只全身雪白的马匹，自己又穿着纯白的道士服，在渐渐不再是纯白的世界中，笑得妖冶，明明一身清冷的白色，却让赤那染觉得火红得快滴出血般。他双腿一加，白马嘶鸣一声，快跑几步，来到了赤那染的身边。

　　他嘴角上扬得更高了些，向赤那染说道：“行进了一天，前面有个村庄，暂且歇下吧。”

　　赤那染反问道：“天还未暗，为何歇下。”

　　东方荀回道：“你也知，我们平日里钻研道法更多些，身体自然没有你们突厥战士强健，如此奔波，大家都已是筋疲力尽了。”

　　听到这话，赤那染也只好作罢，答应下来，暂且歇在此处小村庄旁。

　　安营扎寨，阿速军是行家，速度非常，三下五除二，帐篷全都搭起，炊烟袅袅，开始做上了饭。反观天山道士那边，虽然有马车不必搭帐篷，但一行人连摆弄锅碗瓢盆都极为不熟练，支一口锅都支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