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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处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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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赤那染记事起,突厥一带,便是无尽的草原,牛羊成群,碧色如洗。
三月前,天象大变,自第一片雪花飘飘然落入突厥儿女的手上,本道是寻常,族人忙着庆祝瑞雪兆新年,殊不知不详已深深扎根于整个突厥。
那场大雪连绵不绝得下在四月草原。明明是柔软的冰雪,却像无数把锋利刺骨的匕首,生生刺在突厥汗国的大地上。
大雪似锦被,将目视千里尽数涂染为白色。
成片的青草枯萎,牛羊冻死饿死,族人无法抵御如此风寒,哀号遍野,叫苦连天。而风雪还在继续,寒风刮得人生疼,喘息之中,似有冰刀划过喉咙,直入五脏六腑,让人从心底打起寒颤。
族中的祭司起卦,右手指尖抬起,向东南方向指去,在突厥与中原的交界处,在望不到边的尽头,平原上起了座从未见过的高山,那山中藏有一切的答案。
赤那染松了松手中的缰绳,铠甲穿于貂皮之外,抬手都费些力气,马儿踏在齐膝的厚的雪地里,寒风拍打在它们身上,褐色的毛皮也蒙了层白霜,马儿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在雪中缓慢前进。
满打满算,已过了三整个昼夜,赤那染握着手中早已转了向,指针胡乱瞎跑的罗盘,面对着不尽的冰雪。
日出时早已进发,日落后不曾歇息,在这座无名野山中,他带领阿速军一行兄弟不停向深处进发,可这山却似有屏障一般,四面八方都进去不得,他们走了三日,也仅仅只是一直在山脚下徘徊。
将士们垂头丧气,不似出发时的斗志昂扬,各各出发前为抵御这野山中阴寒而灌满黄酒的羊皮水囊也喝完了七八,马队又前行了一个时辰,直到看见刚进入这野山时在树上刻下的标记,一直沉默的骑兵中终于有人炸了锅。
“三天了!他奶奶的三天了!这破山怎么就他妈进不去!老子他妈的就不信了!”那人操着一口方言极重的突厥语,自马背上大手一挥,手中的糙茧稳稳拽住重达六十斤的斧子,将斧子挥舞得嗡嗡作响,向望不尽边的野山中狠狠一抛,斧子带着撕裂空气的爆鸣声向远处飞去。
将士们见有人当了出头鸟,侥幸起来,也纷纷炸开了锅,有些嚷嚷着不应再继续前行,有些嚷嚷着时间紧迫,每日都有人饿死冻死,这山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众人士气低迷,如今又有人闹事,可谓前忧后患,山还没进去,自家兄弟就开始掀起内讧,实在是叫仇人笑,我人忧。
在马背上思索再三,赤那染举起右手比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这几日他已将能用的方法全数用尽,族长从天山上请下来的一众道士也没按约定时间赶来,佐伊觉得这山中是有妖术在阻拦他们。
这妖术奇诡至极,再走也是徒劳无功,与其消耗本就不多的士气与资源,不如先扎营于此,自己前去走走阴癖小道,说不定有机缘参破其中玄机。
大部队便在此休整待发,等到天山道士赶来为止。
正想着,方才那出头鸟突然掐着脖子跪在了雪堆中,他抽搐着,奋力想要站起,嘴里呜呜囔囔想要说些什么,一只手捂住脖子,一只手挣扎着想要拽住周围人的衣角,双腿战栗,血从他五指缝中喷涌而出,溅了满地,快速融于雪中,不肖片刻,挣扎声骤然停止,在一众人的惊呼中,只见他的头颅从脖颈处断裂开,头颅直愣愣掉入雪堆里,一双眼瞪得老大,直直看向端坐于马上的赤那染,那面上的潮红丝毫没有退却,鼻孔中似乎还冒着丝丝热气,在寒风中团成白雾。
他的表情挣扎且痛苦,染抬眼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望去,士兵们都惶恐不安,纷纷自那位“无头”将士为中心,呈辐射状向四周散开,方才大声吵嚷的人也全部闭嘴,鸦雀无声,生怕惊动了这诡谲的荒山,下一个没命的就轮到自己。
那惨死的将士剩下的半截身体似乎并未来得及适应眼下发生的改变,僵立了几秒,才缓缓向前倒下,直至整个身子前仰扑到在雪地之中。
雪花四溢。
飞舞着落地的雪花夹杂灰尘,吹在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那半截身子断首处流淌了些许鲜血后,便被风雪吹得结成了冰碴,不再向外冒血。
赤那染翻身下马,双腿陷入厚厚的雪地,擦了擦马儿睫毛处结起的冰霜。
“别慌。”
他缓步走到那断下的头颅旁,在众人的目光中双手将头颅捧起,眯着眼看了看断颈处的伤痕,那伤痕处整齐光滑,连骨头都削得极为齐整,诚然是被斧头狠力切割过的痕迹。
可方才并未有人攻击他,又谈何能使出如此大的力气将他脖颈直接斩断?定是妖术……
他皱着眉,扭过头示意大家冷静应对,吩咐着让大部队先行扎营于此,他左手揪住断首鸡窝般的头发,将头颅悬在半空,说道:“这就是冲动行事的后果,在此妖山中,各位想要活命,就请低调些。”说完便拎着断首向狭窄的荒道走去。
那头颅他拎得随便,一步一晃。头颅本就张着大嘴,这下一次次砸在他的盔甲上,吃了满嘴的冰霜。
后面的阿速军兄弟们都心照不宣得互相对了对眼神。
少主果然吓人。
众人目送着被赤那染拎在手里仍未闭眼,怒目圆瞪的头颅,窃窃私语的同时,心里都打了个寒战。
苏合也见赤那染向丛林远处走去,也翻身下马,颠颠得跟了上来。
苏合也是赤那渊吉大汗安插在染身边的人,明着说是时刻保护赤那染的安危,暗着讲就是在赤那染的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
即使大汗十分欣赏这个养子,赞许赤那染的英勇无畏,为赤那染宰鹿喝酒,直言赤那染就是突厥未来的第一勇士。但突厥的人私底下都议论,毕竟只是个养子,大汗信不过。
雪地路难行,量是二人年轻气盛,阳气旺,且都披着貂皮大衣,却仍是抵不过那股直逼人心弦的刺骨寒凉。赤那染右手时刻紧紧握住刀柄,抬头向仍洋洋洒洒落个不停的飞雪,只觉待到正午时分,这大雪便可蔓延至齐腰高了。
苏合也递给赤那染一节白布,裹住了血淋淋的头颅。
几步远的冰川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底下的河水窜流不息,被这冰层覆盖后,能传上去的声音朦朦胧胧,少之又少,不应有这么大的流水声。
应是有洞。
二人闻声寻到了一处被损坏的冰面,河水明晃晃在面前窜流。
“这碎裂的痕迹……”苏合也拖了拖长音,抬头看向也沿着洞口向下望的赤那染。
赤那染抱着断首蹲下,细细看那冰洞四周的边缘纹理。
“是被重物砸出的洞,很有可能就是刚才那斧子砸出来的。”苏合也道。
赤那染没有接话,眯着眼看向窜流的河水,总觉得恍惚间这冰洞下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不停游走……
赤那染向后挪开一步,用手将刚才脚踩着的冰面擦了擦,这冰本就浑浊,加上上面覆盖住的厚厚冰雪,使赤那染看不仔细冰面下的情形。
这是?……
二人向冰面又贴近几分。
是……
是人脸!一张被泡得发青的人脸!
那人脸紧闭口目,头发披散着,脸上的肉浮肿,肿得不似人形,俨然一副死去良久的模样。
待二人看清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冰下的浮尸猛然睁大双目,从洞口跃出,一双发青腐朽的手拉住赤那染的脖子,长长的指甲钳入赤那染的脖颈,死死拽着赤那染便向水底下拖。
赤那染被那浮尸拽得一个趔趄,向洞口底砸了下去。
“少主!”苏合也被眼前的一幕骇得够呛,下意识伸手抓住赤那染,可那浮尸力气非同寻常,他紧紧攥住一片衣角,竟连带着他也一起被拽入洞中。
顿时,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二人。
少主…… 苏合也拽着那片衣角,想使劲将少主拉到自己身边,可赤那染下坠的速度太快,苏合也只觉自己的耳朵像被刺了无数剑那般疼痛,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天旋地转,他被窜急的河水带的左右乱晃,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弱,弱到那片衣角也紧握不住,河水的冰冷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骇,一个不留意,手中的那片衣角便像狡猾的泥鳅跃了出去,他奋力向前一抓,却只抓住了匆匆流过指缝的冰冷河水……
水下,赤那染抽出配刀,向那浮尸一双青色的手臂砍去。配刀锋利,浮尸的双手尽数断掉。顾不得还紧紧缠绕在脖子上的残肢,赤那染挣扎着抬头看去,只见水面离自己愈发遥远——下坠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透过诡谲的河水,那失去了手臂的浮尸缓缓向水面飘去,本应空洞的瞳孔此时却紧紧盯着他,赤那染只觉周身一片更为刺骨的恶寒。
只是刹那间,天翻地覆,他坠落在一片花海,目光所及,一片淡然祥和。花海因他的坠落掀起了一阵风,泥土伴着雨水,二者混合的味道直扑赤那染的鼻腔,沁人心脾。
顾不得思考其中玄机,赤那染坐起身,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身子,抱着包在白布中的断首,发现全身异常轻松,连着地的右手臂都浑不觉疼痛。四处望去,不见苏合也的身影。
“年轻人,怎的浑身都湿了?”一白发苍苍的老媪驮着背,眯着眼微微笑着,一步一颤得从花丛中走来,将一巾棉布裹在了赤那染的身上。
赤那染抬头看向那老媪,一张布满皱纹却堆起十足笑意的面孔。
“你是谁?”赤那染问道。
“这里的主人。”老媪答道。
“冰川底部为何是这样……一片花海?”赤那染站起身,湿漉漉的衣服紧吸在他的身上,青丝贴住他的脸颊,只有一双犀利的眼,使得他看起来不似那般狼狈。
那老媪穿着一身紫色布衣,淡雅至极,虽然年迈,却看似有十足底蕴。即使赤那染站起足足高了她半身有余,她那娴雅端庄的气概,也没有被压下半分。
“什么冰川?从未见过。”老媪微笑着答道。
“可我方才……”赤那染指着上空,还未说完,便被老媪打断:“嘘。”老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微微弯起的嘴角上。
“随我来换一件干净的衣裳。”老媪笑着,转身向远处的一座木屋走去。
“不必费力,夫人可知如何出此花海?”赤那染向着她的背影询问,却只有沉默作答。他知道想要出这花海,与这老媪定有着必然的联系。
老媪不回身,他便只能随着她的背影跟了上去。
木屋里很简陋,只有一排围着屋舍四周建造的长凳,中间摆着一台熄火的火炉,赤那染站在这木屋中,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屋子的最里端,一个身着玄色长衣的人窝在长凳上,脸隐在阴影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模糊辨识出他岁数不大。那人手中拿着一壶酒,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一条腿耷拉在地上,自赤那染进屋后,他一双眼便死死得盯着赤那染。
赤那染见此,也死死盯着那玄色长衣者看。
那人四肢隐在衣袖里,仅露出的一双手上布满青紫色印记。
他见赤那染也盯着自己看,展开嘴角咯咯笑了两声,嘴里嘟嘟囔囔:“骏呐,这老太婆会找人。”
老媪轻撇那人一眼,那人便闭上了嘴,只是眼睛仍一直盯着赤那染不放。
老媪转身上了木屋的二层,那人缓缓坐了起来,转动了几下木讷的筋骨,脸从阴影处露了出来,嘴角又开始上扬。
“喂,尝尝?”那人将拿着酒壶的手探出,笑眯眯对赤那染讲。
“不必。”赤那染仍是面无表情。
“你这人真是好笑,我又未曾与你讲话。”那人笑得嘴角更上扬了些。
这木屋本就狭窄,除了他们二人哪里又有别人?赤那染觉得他就是个疯子,本转身不愿理睬,可手里的东西却开始蠕动起来。
“喝!给我喝,渴死了!”手中那断首在白布中叫喊起来,他为了撑破这层白布,开始用嘴撕咬起来。
赤那染饶是再处变不惊,也被眼前这一幕晃得回不来神。
他将那断首扔在了地上,断首“诶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使劲撑开了那原本包裹他的白布,骂道:“老子他奶奶的终于重见光明啦!”
骂完,他用舌头抵着地面,急切得向那玄衣少年处蹭去。
于是乎,这个平静的木屋内出现了极为诡异的画面,一个浑身湿透面露惊讶之人站在门口处,一个面色苍白却笑得极为诡异放肆的玄衣青年瘫坐在最里端,一颗用舌头在地面攀着从其中一人向另一人冲刺的头颅……
赤那染望着那一点一点用舌头蹭着地面向前移动的断首,讲不出话。
果然是妖山……
玄衣少年低下身子,一双青紫色的手将酒壶端在悬于地面处,待那头颅慢慢蹭到了酒壶的面前,撅起嘴探到酒壶壶口处,紧接着用牙齿咬住酒壶,向自己口中倒酒,畅饮了一番。
那酒流入他的口中,又从他的脖颈处流了出来,染湿了地面。
“好酒,好酒,当真好酒!”断首“呸”了一声,将倒空了的酒壶撇了出去,砸吧砸吧嘴,回味着唇齿间荡漾的味道。
玄衣少年不等那断首砸吧完嘴,拎着他的头发将他提楞了起来,那姿态与赤那染之前全无二至。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那头颅能动能讲话,还能嗷嗷喊疼。
“喂!轻点,他奶奶的拽疼我了!”那断首被玄衣少年拎在手中,那脸随着惯性转了几圈,停在了玄衣少年的面前,玄衣少年一双眼笑眯眯望着那呲牙咧嘴的脸,道:“酒也给你喝了,帮个忙吧。”
说完从胸口处掏出了一张道符,塞在了断首的嘴里:“反正你已经死了,死不了第二次。”随后用手捂住了呜呜囔囊想将道符吐出来的断首的嘴:“嘘,那老太婆下来了。”
果然,木制楼梯接连发出了“吱嘎”声,那断首竟默契得没有再发出声响,不知是怕那玄衣青年,还是怕那下楼来的老媪。
于是刚才笑得放肆的少年和他手中的断首都归于寂静,沉默地隐在角落里的阴影,断首不再动换,表情木呆,仿佛又死了过去。
老媪顺着台阶缓步走了下来,递给赤那染一套洁白的长衣,示意赤那染将它换上。
“换上干衣服暖和些。”老媪说。
赤那染接过那衣服,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望着老媪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在那双微微眯着的眼眸中,他看见自己身上已然不是那湿透的褐色貂裘,而是悻悻然披着那老媪递予他的白色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