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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烛照荧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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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书房的灯烛还在亮着,一阵带着酒气的脚步声让楚南兮抬起了头。
“姑姑还是少饮些酒吧,伤身……”
“小屁孩,你懂什么。”
“姑姑,我已经不小了,可以照顾你了。”楚南兮边说边站起了身,递了一杯热茶到亦芷手边,看着她手里的酒瓶,没有再说话,但态度鲜明。
亦芷无奈地放下了酒,接过了茶。
这些年,在南华宫,这个场景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你想出去吗?”亦芷终是借着醉意问出了口。
“嗯……想。”楚南兮不愿对这个带他长大的人撒谎。
“呵,出去有什么好的。你以为会有人敲锣打鼓地恭迎你吗,这宫里的人,只会看你那个名义上爹的眼色行事。”
“我想出去看看,巴山郡的瘟疫怎么样了……还想看看,在永宁朝生活的人是什么样的。”
“这满朝文武,不缺你一个。”
“但能蒙姑姑养育,受老师教导之恩的,只有我一个。”
“那又怎样?”
“我想能配得上你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我只想对得起你们对我的心,还有我自己的心。你们带大的孩子,不该也不能是个只知偏安一隅的人。”
亦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只知道在脑海中,有两句话在交错,然后重合。
“我只想对得起你们的心,还有我自己的心。”
“我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心。”
十五年后的这个夜晚,君亦芷彷佛又看到了那个她念了十五年的人,君皓安。
第二日,陆渊如往常般授课,推开书房门时,看到了等在外面的君亦芷,神色却未显意外。
君亦芷伸手递给了陆渊一张被封好的信笺,“劳烦陆大人替我交给他吧。”
自楚慕辞登基,陆渊被奉为宰相,陆渊呈上的奏章文书早已数不清,有的令他愉悦,有的令他忧心,有的令他忐忑。但这些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张薄薄的信笺让他心情复杂。陆渊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事情的发展是向他希望的那样,就算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个结果于永宁朝,于牵扯其中的这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楚南兮,字念安。”永宁帝楚慕辞如往常接过每一份奏章一样打开信笺,看过后递回给了陆渊。短短的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如砸在陆渊心上。
男子取字方可入世,代表师长对他的认可和期盼。若楚慕辞下旨为楚南兮取字,即意味着君父允其入朝,楚南兮真正拥有了皇子的身份。
比起对楚南兮人生的重大转变,楚慕辞这个父亲却更在意最后两个字。
念安,念安,这是楚慕辞一辈子挣脱不掉的枷锁,从此,也将成为楚南兮余生的枷锁。
君亦芷,你好狠啊……
“听说了吗,陛下亲自给南华宫那位取了字。”
“我还听说,已经在准备把那位接出来了,以后跟着陆大人在朝中行走。”
“当今陛下就这一位皇子,那这不就是……”
“慎言,主子的心思咱可别瞎猜。”
“反正是多了一位正经主子就是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了十五年的南华宫,一下走进了所有人的视野,走进了天下人的视野。
取字的圣旨下达后,南华宫热闹了起来,虽还未有下一步旨意,但一应礼制,该准备的都已经开始准备了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把兰玉忙得团团转。
但扔下这枚石子的人,仿佛感受不到这些变化。君亦芷依然如往常般安静地待着,安静地喝酒。唯一不同的是,以往,她很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如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她便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逃避喧闹,经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楚南兮对君亦芷的了解更多一点,他感觉到,这个陪伴了他十五年的人,在躲着他。
是日,陆渊讲学结束后,唤了兰玉前来。
“你之前是伺候殿下的人,这几日便开始替殿下收拾吧,终归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兰玉应声称是。“宫里的规矩赶快熟悉,之前没人管你们,你是殿下身边的人,出去后,不要给殿下丢人。”陆渊又提点了几句。
“出去后先跟在我身边吧,不要辜负了陛下和天下百姓。”这还是取字后,师生间第一次谈到了将来。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忽视了自己十五年的父亲会忽然取字,为什么冷清的南华宫也能如此热闹,为什么……忽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南兮没有把心里想的问出口,他不敢,不敢问,也不敢听到答案。
不论心智再成熟,年龄和阅历上,他还只是个孩子。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多年教导,陆渊能大概猜出自己这个学生没有说出口的话。
“老师,那姑姑……会跟我一起出去吗?”
“姑姑,这是她让你这样叫她的吗?”
“是,小时候叫过很多称呼,她都会不高兴,后来,她便让我叫她姑姑。”
陆渊好像一下回忆起了什么,没有说话。
楚南兮一时有些无措,他很怕说错什么让自己的老师不高兴。
不知过了多久,陆渊站起来,理了理常服。这么多年,他在南华宫从来没有穿过官服。
楚南兮目送着陆渊走远,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楚南兮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样。身边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称为“姑姑”的人。自己生活在皇宫,父亲是皇帝,但也只是名义上的父亲,自己只是一个被他弃掉的孩子。母亲……从未有人提起过,好像刚会说话时自己叫过姑姑一声“娘”,她便三天没有跟自己说过话,后来也就更不敢提了。
想到君亦芷,楚南兮不自觉地笑了。从小,姑姑对他的态度就谈不上好,除了日常吃喝,很少跟他说话。后来有了老师、有了伺候的宫人,姑姑就更少出现他面前了。但若没有姑姑,自己绝不可能活到今天,在南华宫无人问津恍若冷宫的那几年,是姑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他知道,自己能得老师教导,到今天得君父赐字,背后,也一定是姑姑。
这么多年,楚南兮和君亦芷从来没有分离过,即使不说话,但有君亦芷的地方,就是楚南兮的家。楚南兮离不开君亦芷,他相信姑姑也离不开自己。
如今,他即将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想带君亦芷一起走。
想到这儿,楚南兮的眼神坚定了许多。既然老师没有回答他,他便自己去问姑姑吧。就像小时候自己很饿,却不敢说,直到晕倒。姑姑那时很是嫌弃地说,“长嘴是干嘛的,不会说话吗?”
楚南兮笑了笑,姑姑那样的女子,不该一直困在这。
池水渐渐融化,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
午后,君亦芷闭着眼斜倚在亭子里晒太阳,毛绒领的大氅被随意的丢在一旁。
察觉到有人靠近,君亦芷眼皮微动,接着闻到熟悉的气息,又放松了下来。任由来人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还未出冬日,姑姑小心着凉。”楚南兮似是知道君亦芷并未睡熟,从桌上倒了热茶放到她手边。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兰玉带着人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贴身的还在用着。”
君亦芷点点头,茶杯微晃,享受的闻着茶叶的香气。
“姑姑会一起走吧。”见君亦芷不再说话,楚南兮缓缓开口。
“走去哪儿。”
“你懂我意思的,姑姑。”楚南兮早已习惯了君亦芷这种随意敷衍的态度,很是无奈。
“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君亦芷抬了抬眼皮。
“我让兰玉去帮你收拾东西。”
“不用了,我不会走的,别问我为什么。”说罢,便把大氅盖过了头顶。
“我知道了。”楚南兮没有表露出失落,仿佛早已想到会是如此。
没过几天,君亦芷在喧闹声中被吵醒,院中声音很杂,很多人的脚步声,很多人在低语,还不断有箱子落地的声音。
从此以后这院中,就只有一个人了吧,君亦芷想到此,竟生出一丝从未意识到的孤寂。
不过也好,各自安好吧,如是想,便缓缓起身,稍作梳洗。那小屁孩离开,还是送一送吧。
推开门,一个身穿总管太监服的人正指挥着众人搬挪物品,只一个背影就让君亦芷红了眼眶,视线逐渐模糊。
如果楚南兮在场,他一定差异万分,因为这是十五年来,第一次看到君亦芷哭。
听到门响,院中人转过身,冲着君亦芷笑了,如往昔般温暖。
“小芷,好久不见。”
时至今日,如果说还有人能让君亦芷无法克制地回忆起十五年前的痛彻心扉,沈月临算一个。
沈月临其人,有人赞其春风和煦,但君亦芷更觉得那是冬日暖阳,即使是在最差的境地,也能温暖所有人。
十五年未见,沈月临儒雅的面庞上早已有了岁月和辛劳的痕迹,当年的重创伤到了根本,也不知如今能恢复几分。
虽然一直窝在这个院子里,但君亦芷并不是因为惧怕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人,相反,更多是陆渊等故人害怕见到她。
但沈月临是个例外,只一眼,君亦芷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逃。
“怎么又瘦了,吃的不好吗?”沈月临看出了君亦芷的无措,他怎么会让自己宠大的小姑娘难过呢,自然地开了话头。
“没有,挺好的,这些年多谢你,不然……楚南兮活不到今天的。”
“你何苦如此,我看着心疼。”
沈月临往上走了几步,抬了抬手似是想摸摸姑娘的脸,但终究退了回去。
“你来给他迁宫吗?呵,倒是重视。”
“他不迁,说你不走,他便也不走,这里熟悉也更清净。”
“小屁孩,就是不让我清净。”
听着这孩子气的话,沈月临温和地笑了笑
“你俩的关系,我很意外。”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懂事了。”君亦芷像个等待被夸奖的孩子,和以前每次打胜仗后一样。沈月临微微有些晃神。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懂事。”沈月临的认真刺进了君亦芷的眼里。
“但他们不都希望我如此吗”
君亦芷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没等沈月临再开口,便问到
“不迁宫你来做什么?”
“我如今是殿下身边的总管,以后我也会住在这里,伺候……”
“不行,这是他的意思吗,他怎么敢让你……”君亦芷一下很激动,淹没了沈月临没说完的话。
沈月临摇了摇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自愿的。”
“合适,合适,又是这两个字,可最后有人合适了吗!凭什么要你去伺候那个孩子,他不配……”
在看到君亦芷的瞬间,沈月临就清场让宫人们离开了,但院门却是半开的。
在刺眼的阳光里,在那句脱口而出的“不配”里,君亦芷看到了僵立在门外的楚南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