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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白鹿夜谈之 刻舟(下) ...

  •   戏台上能容人生千姿,物事百态,一折一折演过,毫不留情。小戏子唱了这许多年的戏文,却一点儿都没记在心里,究竟唱了些什么。小戏子原来的心挂在师傅的板子上,一个拿不准的唱腔,就换一下痛手心。后来小戏子的心在皮影儿戏糖葫芦上,含着一个糖球儿就能乐上一整天。再后来,师兄弟们带着小戏子的心爬上了粉墙,遥遥落在谁家深院闺阁里看不清形影儿的小娘子身上。

      后来的后来,小戏子的心总算是定住了,八匹马也拉不走。

      谁叫那位台子下面掩面而笑的小姐,偏偏没来得及用丝帕,遮住一双弯成了小船的笑眼。而出落成少年人的小戏子,恰恰在水袖垂下的一瞬,望见了那双眼睛呢?

      小戏子在台上演着一位思春的小姐,全幅神魂,却飘飘荡荡,落在某张茶桌旁边,那个正在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与姐妹窃窃而语的小姑娘身上。

      那回小戏子故意唱跑了一个音儿,做坏了一个动作,他想,他该让她多看看他,哪怕一个小小的出丑也行。

      后来他又想啊,他怎么不是唱小武生的呢?一个英武的亮相,就让台下的小姐们,来不及用手帕掩住面上的桃红。那位细眼睛的小姐,是不是也只喜欢台上功夫了得的小武生呢?哎。

      于是小戏子真的走神了,一只带着倒彩的茶碗盖儿,扔在他额角上,划了一道细细血线。他回去又吃了师傅一顿好打,反而心里像抹了蜜一般,因为散场的时候,有位小姐,将自己的丝帕赠与了他。

      小戏子心里高兴又忐忑,他知道戏文里面说丝帕,横也是思念,竖也是思念;小戏子又惴惴,这戏园子人来人往,谁知道那位小姐,还会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呢?小戏子的一颗心,就要盛不下这些相思了,这些绮思,总是漫了出来,化成了一出出戏里的缠绵文章,使他辗转难眠,几要做了离魂的丽娘了。

      有师兄弟打趣他,嘿,我家的小姑娘真思春了么?

      小戏子差点儿就真红了眼眶。

      小戏子在台上再次见到细眼睛小姐的时候,又一次踩错了鼓点儿,可着实不是故意的,因为,他的心儿,也实实在在跳乱了拍子,快地吓人了。

      一下了台,他便飞一般卸了脸上的粉黛,着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傻乎乎去园子门口守株待兔。
      小姐果真没听完戏就踏出门槛,拿风帽遮着半张脸,被老妈妈搀着去寻自己的马车。小戏子月亮地里面跺了一会儿脚,足足鼓了半天的勇气,直到马儿都“呼呼”地醒鼻儿了,才跑到马车外,敲了敲小窗。

      老妈妈的一张脸“突”地从小帘子后面冒了出来,虎着脸问他:“怎么?”

      小戏子颤颤巍巍递上了一方干干净净的帕子。他去最好的绸缎铺子挑的,粉蝶扑花,秀致典雅,老板说是天水城小姑娘们最喜欢的花样子,连祈宁的小姐们,都爱的紧。

      “哪家的登徒子,不要不要!”老妈妈说着就要落下帘子,小戏子的心儿一沉。

      这时候,细眼睛的小姑娘止住了老妈妈的动作,借着灯笼光细细看了小戏子一会儿,噗嗤笑了,说:“啊,是你呀!”

      小戏子沉在最底的一颗心,又止不住疾跳起来,结结巴巴回:“嗯,是我。谢……谢谢。”再说不出别的话来,眼睛里亮闪闪的,只是把那手绢子,向那小姐推了又推。

      小姐笑眯眯接了过来:“何必客气,我还以为,你真是一位小姐呢!”

      话音才落,马儿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小戏子的心里反复咀嚼这一句促狭,也不知道该是何种滋味,一时是想笑,一时又不知所措,简直要忍不住这反复的熬煎,简直想跟着那绝尘的马车一起去了,问个清清楚楚。

      不久小戏子跟着戏班子去给一个孙姓的官宦人家做寿,堂下坐的一个,可不就是那个细眼睛小姐么,手里拿的,可不是他送她的帕子么?小戏子压住了自己的欢心,认认真真唱完了自己那一折戏,讨了厚厚的赏。

      等他卸完了妆,就见有个人影儿,探进小窗来望镜子里的他,细细的清朗眉眼,抿着的嘴角,笑他:“怎么比大姑娘还好看呢?”

      小戏子气鼓鼓地回了头,终是化了满面的通红,故意压低了嗓音说:“我是齐画凤,不是大姑娘。”

      孙小姐咬着帕子,点点头:“嗯,画凤,美地就要化成凤凰飞上九天了。”

      小戏子再气结,却被闯进了屋子来的孙小姐拉了手,走到外面的园子里去。孙
      小姐古灵精怪上下打量了画凤,说,这天朗气清,不如去外面逛逛,来来,我带你换身衣裳。

      于是一位细眼睛的小公子,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牵着手儿到了天水城的市集上。

      画凤
      从来也没有觉得街变得那么那么长,

      一碗稀茶汤,也带着甜。孙小公子拿起一只只小小的珠钗,簪到少女画凤的小巧发髻里面,看着脸红的画凤,吃吃地笑,少女画凤,也痴痴地笑。

      直到夕阳要爬了房檐儿,一对儿奇奇怪怪的小小少年才依依不舍分了手。

      孙小公子将手中一盏粉色的莲花灯交到画凤手上,在他耳畔响亮地说:“我就送小姐到这里了,后会有期,哪一天,我们带上铜钱儿,一起去看天水泽上的烟花蟾蜍。”

      说起那些时光呀,就连戏鬼青白的面孔上,都泛起了光亮一般,连那乱发上面的螺壳和碎蚌,都好似化成了宝石,同他的眼睛一样,在闪闪发光。

      “我的心啊,都……都丢在孙小姐的身上了吧。”戏鬼抿着嘴唇,几分扭捏。

      陆远明心内思索,天水城孙姓的,可不是前朝的一名朝中大员,可惜这世事变迁,当年的孙家小姐,如今真不知道流落何方了呀,若是算算年纪,应该连重孙儿都有了吧。感慨之余,不免叹了一口长气。这戏鬼,也不知道在江底沉了多少年呢?

      谁知戏鬼也黯淡了神色,慢慢说:“大人何故叹气?要叹也该我来。”

      戏鬼说,最后一场戏,也是他唱给孙小姐的,可惜孙小姐正蒙着红盖头,独坐在红烛之下,等着那门当户对的俊朗郎君,带着酒气举起喜秤,挑开一片光明的前程。

      再往前数几日,粉墙的凉荫下面,孙小公子分分明明跟他说了:“小娘子,要是你愿意带我航出这天水泽,看看烟火蟾蜍,我就跟你的船北上,直到北方的落絮城,谁也找不到我们。”

      小戏子也记得自己清清楚楚说:“你……你是孙家的小姐……”

      孙小公子狡黠地笑了,递给他沉沉一串铜板:“付你租船的钱还不行?什么我是小姐?记住了,我是公子,你是小姐,今夜子时天水船驿,乖乖嫁给我罢,回来我打鱼养着你!”

      小戏子自然没去天水船驿,捧着那串子钱,默默淌了半晚上眼泪,一枚一枚数过去,直到了天明。师兄弟们又搭着他的肩膀说,哈,小姑娘可是玩来玩去把心丢了?

      戏子画凤抹了抹眼睛,果真是把心完完全全丢了,就丢在站在天水船驿,泪珠儿也流了满面的孙“小公子”身上。

      齐画凤那一晚也唱错了,不仅仅是词曲,连那一折子合欢,都唱成了离魂。声声泣血一般,仿佛要将一腔子心血和软弱都和盘托出,妆也花了满脸。庆幸主家是大户,喜事临门,并未跟他一般见识。

      小戏子抢了一壶宴上的好酒,在后台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直灌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晕陶陶手执了一串儿沉甸甸的铜钱儿,夜色里面跌跌撞撞就向那天水船驿去了。

      他要自己去看看那烟火蟾蜍,看看错过就回不来的风景,他的心……便该永远停在那个傍晚了吧。

      半夜的天水船驿果真冷冷清清,稀稀落落泊着几艘旧船。船夫们见这船客身着彩衣,钗松发散,面赤妆乱,犹如孤鬼一般,就算他举着一串沉沉铜板,也无人愿意接他的生意。

      正是这时,两个刀片儿一样精瘦的乌衣艄公,互相打个眼色商量了一下,就将这落魄的船客请上了一艘破船。

      戏子画凤并未多想,嘴里只喃喃着“蟾蜍”“落絮城”等等,醉醺醺便上了船。

      谁知世事难料,这一去便再无回。

      屏山峡中,乌岩壁下,贼人色心顿起,扑倒了画凤,扯他衣衫,见他本是男子,大为扫兴,转而去抢夺他的钱财。画凤不从,这一串儿铜钱儿,枚枚都是他的念想啊。贼人气急,与画凤厮打起来,铜钱穿线儿被扯断,钱儿“哗啦啦”撒了一地,反着一地的银两月光,与那江中浮波上的月色,交杂成一片。

      乌衣贼一不做二不休,扯了船篷里面的麻布,拎出藏在里面的大石,一人制住画凤,一人将石头捆在画凤的脚踝之上。

      “扑通”一声,将戏子画凤沉进了江里。

      戏鬼细想生前最后所见,只有乌沉沉的江水,和孙小姐那灿烂的笑颜。他伸了手,想去摸一摸那从未大着胆子摸过的脸颊,只见五指之间空空,一枚小小的铜板,从手心漂了出去。

      戏鬼说完,伸出手来,抽了自己的面颊一下,仰面沉声道:“大人您说说,我接不住她的心,也守不好自己的心,又怎么配有心呢?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变,其实最舍不得变的,怕变的,只有我自己。”

      陆远明默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人事无常,五味杂陈。

      他正出神之间,就听见身边人轻哼一声,道:“千万不该,你伤了我家小陆。”

      原来白微不知何时平复下了心绪,眼眸也恢复了沉黑之色,死死盯着抖抖索索的戏鬼。

      戏鬼并不示弱:“我明白地太晚,能伤到爱人的,只有所爱之人罢了。”

      白微捏了捏拳头,狠狠咬了下唇,正要发作,就觉得一只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那手的大拇指缓缓拂过他的嘴唇。他耳听见那人说:“别咬,我心疼。”

      他一转头,就见到陆远明深深望着他,一字一字说:“妖道,我不念也念不过你过去,只愿你许我所有将来。将来有你,将来也有我。”

      白微见陆相说的似乎沉稳悠然,可握在自己手里的他手,却抖得厉害,一时间又要心魂俱碎,又舍不得这人天下无双。闭了闭眼,将他深深压进怀里,说:“我都知道。”

      一瞬间,白微的颈侧便微微潮湿了起来。

      戏鬼见状,怆然跪地,捂脸轻轻笑道:“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不过片刻,陆远明便从白微的怀里挣了出来,问那戏鬼:“你可还要寻自己的心去?若是仍旧在此青灯迷魂,恐怕不能留你了。”

      戏鬼抹了抹脸,摇了摇头:“惟愿大人完成我最后一个心愿,带我去看看那烟火蟾蜍。我……我不过这最后一个执念,并无其他所怨。”说完嘴角存了一丝笑意,似乎忆及许多美事,往日欢愉全部浮上心头。

      白微正要动作,陆远明却压下了他的手,郑重点了点头:“好。”

      戏鬼伏身叩首,虔诚一般道:“谢谢大人。”

      话音一落,戏鬼周身青草滑苔纷纷而落,螺壳蚌衣叮当当也坠了下去,莲花青灯掉在地上,熊熊燃起来。戏鬼脸面片刻模糊,彩衣腐朽剥落,化成青眼一线。

      陆远明鬼使神差伸出右手去,一枚小小的铜钱,落在了他的手心。冰冰凉凉,结着两星儿青霉。陆远明长叹一声,握紧了手,将那铜钱儿紧紧攥了。

      青灯之火愈燃愈烈,几要将那浅滩映红了。陆远明牵了白微的手,拉着他就往来时小船而去。才走几步,发觉小腿上果真针扎一般疼痛,暗暗咬了咬牙。骤然身子一轻
      ,已经被那妖道横抱起来,顾不上脸红,他伸手攀了妖道的脖子,将脸埋进他胸膛里面,说不出地安然,这一夜,实在是有些累了呀。

      待陆大人再次醒来,睁眼所见,已然是屏山峡的出口儿了,千重绝壁,已然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船篷上的两盏羊角小灯,暖黄依旧,遥闻两声鸦鸣。

      妖道坐于船篷之下,仍旧把他放在怀里,这时候惶急地问他:“腿上还疼么?”

      陆远明摇了摇头,勾了唇角,扯了他一束白发把玩,一双温润淡然的眼睛无辜望着他说:“这位小姐,你可愿嫁于我,择日随我直上祈宁。”

      妖道一瞬间脱了力,又将他压进自己怀里,点了点头,口里却说:“这位公子,你愿出多少聘礼,待我听了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妖道怀里闷闷传出声音:“一辈子不够的话,三生可否?”

      “那只能许你私奔……”

      白微还未及回答完全,就听见船尾的艄公惊异地喊:“快看快看,那……那不是天水泽的大蟾蜍嘛!”

      陆远明一下振作起来,从白微怀中爬起,站到船头,借着已然熹微的晨光,远望艄公遥指的方向。

      可不是漫漫水泽之上,凭空浮了一片巨大的青碧莲叶,蹲着一只大瓮一般的蟾蜍,正伸了长舌,去舔食水上偶然掠过的飞鸟。它双腮一鼓一鼓,大眼半睁半闭,鎏金色的蟾衣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凸起。

      陆远明只觉得袖中那枚铜板,蹦跳地十分厉害,忙掏了出来,搁在手心。

      只见那铜板如有活了一般,自己跳了起来,“嗖”一下凌空飞向静坐的蟾蜍。

      蟾蜍受了惊吓,来不及收回舌头,一下舔上了那枚铜板,卷进了大嘴里面,咽了下去。它又发觉有客船靠近,慌慌张张扭了扭屁股,蛙嘴一张,吐出一条赤红火舌,身上也天女散花一般,飞溅出了束束五彩烟火,果真如同祈宁年下放的彩花一般,可这蟾蜍放出的火焰,晕着金粉银粉,火落之后,又顾自闪烁一会儿,焰影水影,层层叠叠起来,水上水下都好似开了一朵朵重瓣的金牡丹银芍药。

      果真既艳丽,又有趣。

      没一会儿,大蟾蜍就挪到了荷叶儿边沿儿,“呱”一下沉进了水里。

      水面之下又噼啪闪了好一阵子,才不见了它踪影儿。

      艄公老丈早就忘了撑桨,白胡子一抖一抖,嘴里嘟嘟囔囔:“这……这……都是真的!真的!我要交好运啦!这两位客人,这一趟船钱不用给啦,不用给啦!”

      陆远明失笑,顺势靠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的白微肩上。

      远远已经能望见天水船驿的号子灯了,水雾迷蒙之间,如同遥望归人的眼光,湿润而又温暖,含着说也说不完的温情。

      耳边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响起了细细的昆戏之声。

      一出离魂,柔情旖旎又寸断肝肠。

      天渐亮,声渐弱,终是化了一缕风,拂过耳畔,失了影踪。

      ——————刻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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