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澜杆》梅腮

38、荒园

　　马车在浩瀚的星空下一路向东，头顶的明月圆满而低沉，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得到。

　　车厢内陈设简洁，只有一排宽阔而硬朗的座台，座台左手有个横陈的支架，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我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但心中却比马车还要跌宕不定。我不知道我将会在什么样的地方落脚，也不清楚那地方有没有另外一个主人？我以何种名义投靠到那里，又该和那主人如何相处？我有没有独立的房间，可否每日清晨不用和人假意寒暄亲热？…….方才姨娘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为何一看到那人怀中的字条，就如此轻易地作出让我跟他离开的决定？…….

　　我撩开一角车帘，那人端直地骑在马上，手握佩刀，目不斜视，颇有武兵风范……难道是…….

　　一念及此，我便狠狠自嘲了一番，不敢再想，好似一旁有人能看到我心里去，我将自己责骂得越是重些，才越不会被人笑话。

　　时近三更，马车停了下来，夜行人完成了使命，兀自趋马远去。我不禁有些忐忑，却不敢再撩开帘子去看，外面静谧得出奇，我如坐针毡，不知是该自行下车，还是等人来叫？

　　终于，有人走了过来，是缎鞋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但听车夫说道：“云嬷嬷，您老近来安好？”

　　来人哼了一声，冷冷地回道：“难得还有人记得这里住着个孤老婆子，真是好得很呢！”这位婆婆的声音略带沙哑，听上去约摸六旬上下的年纪。她停住脚步，顿了一顿，忽然高声斥道：“人呢？难道等我上车去请你下来么！”

　　“啊？！”我吃了一惊，连声应道：“婆婆，我在这，我这就下来啦！”我手忙脚乱地钻出车厢，站到她的面前，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将一盏行灯塞进我的手中，自顾转身向院中走去。我回头望了望车夫，车夫向我摆摆手，叫我跟了她去便是，我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进去。

　　穿过院门，但见一片荒凉景象，满眼都是半人高的荒草，杂乱无章地生得遍地都是，脚下依稀是一条鹅卵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不时被野草拦腰截断。我踏上小径，却见云嬷嬷已在两丈开外，她虽手无明灯，却在黑暗之中行得甚快，身影转眼就要消失在这荒草地中。我惧意大增，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快步疾行，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她。

　　云嬷嬷身形高挑儿，微微有些驼背，脑后随意挽着个髻子，衣着朴素却十分整洁。她也不同我讲话，我紧紧地跟着她，并竭力将灯提得高些为她照明，她并未因此而对我热络些，仍是自顾自地行着，仿佛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我们向院子深处走去，两边荒草绵延不绝，路上经过了一座小桥，桥下有淙淙的流水声，这让我十分欣慰，看来这里还是个院子，而不是野地。

　　我们一路行去，不远处，总模糊不清地看到一座形状怪异的建筑，它高约丈半，随着我行走时角度的不停变化，它便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姿态出来，忽而左高右低，忽而上方下圆，我越是想看个清楚，却越是看不清楚。但它至少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云嬷嬷带着我一直在兜圈子，因为那团黑影始终在我们的左手。

　　云嬷嬷终于停在了一座小屋前，她推开房门，我们走了进去。黑暗中，她径直坐到一把椅子中，极不情愿地说道：“这里便是你的房间，方才那个院门平日里是不开的，出了这栋小屋一直向右行还有一扇半月门洞，那是你绝不能逾越的地方。也就是说，你可以在这座园子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就是不能离开园子。我受人之托将你收留在这儿，你需要守这里的规矩才是。听清楚了么？”

　　我点了点头，回道：“我都听清楚了，婆婆。”我想她未曾授意我称呼她云嬷嬷，于是我还是叫她婆婆为好。

　　云嬷嬷并不纠缠于此，又道：“日常所需自有人来送，无需你亲自操持。我就住在门洞外面的房子里，我独自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不惯与人亲热，没有事情便莫要来烦我。可记住了么？”

　　我又点了点头，回道：“我全记住了，婆婆。”我提着灯向屋里环视了一周，发现云嬷嬷身旁的桌案上有盏烛灯，便走过去将灯燃了起来。此时我方第一次看到云嬷嬷的面容，只见她颧骨极高，双腮下陷，嘴唇微薄而唇角下垂，这幅容貌十足贴切她那乖戾刻薄的性子。我匆匆扫了一眼，却不敢细看，但总觉有些不妥之处，不及细想，云嬷嬷已经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轻轻喊了一声：“婆婆，”看她停住了脚步，我继续说道：“若您老有隙遇上莫苓姨娘，请代我向她报个平安，说我在这里极好。”

　　云嬷嬷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子道：“我不晓得什么莫苓姨娘！也不会劳心费神地给你捎口信儿，你住在这里已经是我极大的麻烦，所以你最好还是知趣一点为妙！”她极其无礼地说完这些话便傲慢地走了出去，留下我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就在她转过身来和我说话的当儿，我看到她的脸虽然冲着我，但双目却毫无神采地平视着别的地方，原来她竟是看不见的。

　　难怪她在夜色中行走自如，难怪她在房间里没有点灯的习惯，难怪这园子竟如此荒凉。

　　这让我对云嬷嬷生了些许同情，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独自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十几年，那将是怎样的寂寞和无助，尽管她对我无礼而刻薄，我却恼不起她来了。我暗自发笑，方才还忧心主人太过热情而压力无穷，不想竟是这样一位古怪孤僻的老人，这倒也好，省去了诸多麻烦，相安无事最好。

　　我关了房门，这才细细打量起我的新居来。这小屋分为两进，外面是间书房，倚墙立着个空荡的百宝格，百宝格旁有张书案，左右各设了一把紫檀鼓腿圈椅；里面是一间三面开窗的卧房，房间正中别具新意的有一张四周吊围着淡紫色纱幔的绣床，小巧而雅致。屋内陈设极为朴素清雅，想来以前的主人必是一位幽雅婉约的女子，这里并非闺房，而是她在园中读书休憩的一间小轩小斋。

　　这位女子会是云嬷嬷吗？我暗自好笑地想着，当然不是了。我走进卧房，关闭了窗子，小屋中隐隐有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儿，想必被弃置了很久，但如今却被拾掇得一尘不染，看来是云嬷嬷临时清理出来的。我想着云嬷嬷摸索着收拾房间时的模样，便觉得对她有些愧意和感激。

　　我锁好了门，躺在绣床上，幻想着如果小屋外面景致秀丽，鸟语花香，那么无论夜晚还是白昼，能睡在这三面开窗的房间中，看着漫天繁星或是小雨淅沥，那一定是无比惬意的吧？

　　我闭上了眼睛，遐想着，或许这座看似荒芜破败的园子，昔日也曾风光无限，婀娜多姿。待明天天亮，我定要好好地瞧上一瞧，还有那幢怪怪的建筑，它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