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故去第七年》却话长安

50、入鞘（三）

　　第七天，客离刀风尘仆仆地回到天河郡，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一个闲庭刀。

　　梁粲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但在他的照料下，本来半死不活的步闲庭居然一日日好转起来，在第四天时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庄客离，毕竟若真有这法子，那天河郡染疫的百姓就都有生路了——而庄客离只是想了想，摇摇头道：“天命玄机，难求。”

　　梁粲不明所以，庄客离便接着道：“狼牙草，你听说过吗？”

　　梁粲摇头，庄客离道：“我的……一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我，这种奇草可医百病，肉白骨，只是生长环境极其苛刻，现如今应当也见不到了。”

　　梁粲疑道：“那您是……找到狼牙草了吗？”

　　庄客离点头，继而道：“最后一片狼牙草在天河郡西边山上，只可惜雨水连绵，已经枯萎了十之八九。”

　　“加之山路难行，周有豺狼虎豹，一路险阻，亦无法确保寻得草药。”

　　他顿了下，然后看向梁粲：“若你们执意要去，我可以告诉你位置。”

　　梁粲默默打量了一下他身上不深不浅的伤，颔首道：“劳烦客离刀大人了。”

　　他没有去细问，为何庄客离会知晓这所谓的狼牙草，为何对这疫病处理起来井井有条，而且完全不惧怕接近身染重病的步闲庭。

　　毕竟不要多嘴，不去多问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是掷春殿人尽皆知的规矩。

　　庄客离给了他一个大致方位，便离开去探望步闲庭——后者已经能披着件衣衫，站在窗边看鸟雀嬉戏，脸颊上的肉凹陷下去，那一场疫病折磨地他消瘦了太多。

　　步闲庭回头看他，道：“明日启程回总殿？”

　　庄客离道：“你可以再休息一阵。”

　　步闲庭摇摇头：“已经晚了近半个月了，枭翎大人的耐心也不是无限度的。”

　　庄客离应了声“好”，然后将手中的汤药搁在了桌案上。

　　步闲庭看着那碗腾着热气的汤药，问道：“林家人当年也经历过这场疫病？”

　　闲庭刀机敏，自然能猜出来庄客离取回药草后的一些端倪。庄客离默然，手指在微烫的瓷碗上摩挲片刻，道：“是我父亲找到的法子。”

　　步闲庭稍稍挑起眉，而庄客离显然是不打算多说了，催促着他把药赶紧喝掉。

　　涉及到庄非疾，步闲庭大抵就能理解到他为何三缄其口，便顺着他的意思灌下了那碗苦涩的汤药，搁下瓷碗后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他道，“枭翎大人那边还欠个交代。”

　　庄客离目光在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道：

　　“我去安排快马，明日午时之前出发。”

　　……

　　来鹭州之前他们还商量着走北边商道歇脚一阵，眼下却只能匆匆忙忙地启程回京。

　　步闲庭不清楚庄客离二度回到这个所谓的故乡是什么感觉，但他的心情大抵是有些复杂的——在离开鹭州关隘时，他有意勒马停留片刻，回首望向细雨中的鹭州城。

　　步闲庭在前面也不催他，只是看着他回首的背影，目光也慢慢移向这座偏远的城池。

　　这是庄客离的故乡，也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

　　十余年前，庄非疾或许也是趁着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奔逃至鹭州城，然后和那位林家大小姐一见钟情，埋下孽缘种子。

　　庄客离说过，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一位浑浑噩噩的母亲，一位背信弃义的父亲，还有冷嘲热讽的邻里街坊，每个人似乎都是他将来流亡的导火索。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访故地时早就没有了林家的踪影，甚至连酒馆老板也只能依稀记得一个叫“庄非疾”的名字。

　　仿佛一切都过去了，而被遗弃在过去的那个孩子也背上了一把刀，投身入莽莽尘世中。

　　庄客离遥望鹭州城，然后垂眸转身，策马继续前行。

　　步闲庭也很有默契地不闻不问，一夹马肚子跟上庄客离。

　　估计到步闲庭大病初愈，他们走得慢了些，在沿途多歇脚了一阵，赶在四月末尾回到了掷春殿。

　　余白早就在殿上等着他们，见到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时，幅度很浅地点了下头。

　　步闲庭来不及说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屈膝跪下，垂首对余白道：“闲庭刀失责，致使我二人逗留天河郡多日，还请枭翎大人赐罪。”

　　庄客离看他一眼，也默默跟着跪下了。

　　余白的视线透过面具在两个青年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道：“时疫兴起，染疾乃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不必过多自责。”

　　步闲庭眉毛微微舒展些许，然后便听余白接着道：“然而误了期限确是事实，坏了掷春殿的规矩，不能不罚。”

　　她道：“明日寅时去领十鞭子，别再误了时辰。”

　　步闲庭大病初愈，这十鞭子下去又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但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句“是”。

　　掷春殿的规矩，是无论如何都坏不得的。

　　余白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目光移向庄客离，道：“此番鹭州之行，可有收获？”

　　庄客离道：“所有情报都写在信函里了，只等枭翎过目。”

　　余白意有所指地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庄客离顿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要去看步闲庭，在半道好说歹说刹住了。

　　就在这时，余白幽幽地道：“庄非疾——至少这个名字你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步闲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余白果然知道点什么。

　　庄客离则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余白。

　　“你当年入我掷春殿时，为的目的就是这个。”余白负手走到他二人面前，道：“现在上头那位点了头，你也可以知道一开始想知道的事情了。”

　　庄客离眸光动了动，而步闲庭低垂的脑袋却遮掩了眼中的神色。

　　——上头那位。

　　掷春殿殿首，宁王李敬川。

　　他这位闲散王爷明面上游山玩水不问世事，背地里却手握掷春殿机要，连这庄非疾的消息都逃不离他的掌控。

　　武安侯当年若真的和宁王闹翻了脸……步闲庭咬了下舌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余白道：“数十年前，江湖上曾出现一位奇人。此人身法诡谲，极擅用毒，可以说世上没有他不了解的毒药，没有他毒杀不了的人。”

　　“只可惜这位奇才不知惹了哪家派系，被追杀数余年不肯罢休，只如昙花一现，之后便匆匆抹去了自己的名号。”

　　余白看着庄客离越发阴沉的面色，道：“江湖上少有能记得他的姓名的人，但只要是记住了的，便无不退避三舍。”

　　“此人被称作——毒师，庄非疾。”

　　“他师从于老毒师门下，与其他弟子隐居山林多年，江湖中资历老些的人都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们。这队人马来去无踪，喜怒无常，几乎不涉足江湖世事，只埋头研究自己的那些毒虫药草。”

　　“老毒师偏爱庄非疾，欣赏他的天资勤奋，一度想将他提为自己的继承人。可庄非疾半路出家，是被老毒师捡回去的孤儿，上头还有一位大师兄在。”

　　“那位大师兄刚愎自用，哪里能忍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爬到自己头上，自然是嫉恨非常。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多次设计谋害庄非疾，最后竟是给他惹来了其他江湖门派的追杀。”

　　余白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道：“不过因果轮回，他自己到头来也没躲得过。”

　　庄客离咽了咽喉咙，声音低哑道：“……唐戌。”

　　步闲庭衣袖下的手微微收紧。

　　余白接着道：“对，唐戌。”

　　“庄非疾与唐戌师出同门，都是老毒师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而唐戌看不惯老毒师对庄非疾的偏爱，把脏水泼在了他这位师弟身上，致使他逃亡在外，奔逃到了鹭州。”

　　余白感叹道：“可惜庄非疾天生奇才，却被自家师兄构陷至此，连老毒师都没法救他。”

　　“那之后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余白接着道，“他在天河郡遇见了林诗，诞下了孩子，本来就可以这样隐姓埋名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哪里能彻底逍遥快活？”

　　“老毒师上了年纪，没多少时日了，死前居然还是执意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庄非疾。”

　　“庄非疾无法放着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父不放，只得抛下自己的妻儿回到宗门内——他在飘零江湖的这几年一直没闲着，将唐戌做的那些混账事都扒了个遍，在老毒师的墓前把一切都剖露了。”

　　“唐戌哑口无言，至此被逐出门派，庄非疾继任门主之位，只可惜这位新任毒师疲惫于江湖纷杂，又放不下天河郡的妻儿，不过半月就将门主一职传于他人，自己回鹭州去了。”

　　庄客离愣愣地看着余白，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很意外？”余白对着他道，“是不是一直以为你父亲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账，我讲的都是来糊弄你的？”

　　庄客离立马垂首：“不敢。”

　　余白道：“庄非疾的确是想回去鹭州的——只可惜，他最终还是没回去。”

　　她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直视着庄客离，道：“你当年问过我，想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