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月相知》星黯

13、叶紫

　　清应来到了下界，一踏上熟悉的土地，他便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看到永漾来了，不愧是凤君，也能在饮了上好却后劲极大的梨花雪也不过是宿醉一夜，日出时便醒了。
　　或者，是火凤与金乌之间的感应？若真是如此，那传闻日神一直想要永漾继承他的衣钵，看来也是真的了。
　　清应静心凝思片刻，便抬步往林中深处走去。
　　这里是下界，亦是离魔界最近的地方，安排的巡夜仙侍也最多，也是他待的最久的地方。
　　数万年前他初临此地，除了树林鸟禽一外什么都没有，哦，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魔物，待他待的久了，魔物猎的多了，才慢慢有了人烟，可他身份特殊，是万万不敢常久待在城镇中的，在荒郊野岭里住了千百年后，这里竟是突然起了一家客栈。
　　清应觉得稀奇的同时也不免担心，毕竟是魔界边缘处，在这里建造一处客栈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清应当时犹豫许久，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进门往柜台放了几两银子，便寻了一个偏僻房间住下，以自身神息镇住这间客栈，一般弱小的魔物闻见这股气息，便不会敢靠近这间客栈了。
　　当然，客栈的老板也发现了这位客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当时激动的连连要给清应画个画像摆个供桌供起来，给清应拒绝了，只说他的身份不可言说，否则会遭了天谴，老板深记于心，只敢代代传于后人，道这是一位保客栈平安的仙人，若想客栈长长久久不受魔族侵犯，就要保守这个秘密。
　　而这一代的客栈老板，是位已经死了夫君的中年寡妇。她的夫君就在那年上山砍柴遇见一只母鹿，想捕来给怀孕不久的妻子补补身子，可却中了魔族的圈套，被残忍杀害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好在客栈的神息还在，魔物不敢靠近，算是保了孤儿寡母一命。
　　清应当时恰好给青龙帝君叫了回去，不过上天一日，再下来时，原先活生生的老板只剩一个衣冠冢，他还记得老板与老板娘二人亲手包的元宵香糯可口，每次都会多煮一份给他送上来，不管清应在是不在。
　　凡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这事在清应心中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所以每次都不会在天上多待，就怕再下来时，那坟衣冠冢旁又多了一块墓碑。
　　店门口的风铃响了。
　　清应推开客栈的门，看见老妇人还安然坐在柜台后，还是松了一口气，却没看见那个向来活泼的男孩，眉目间又染上焦虑，“夫人，紫儿呢？”
　　老妇人见到他也十分欣喜，“神官大人放心，紫儿到了研学的年龄，此时正在楼上念书呢。”
　　清应算了下，阿紫今年应当是十三四岁，在下界似乎确是读书的年纪，凝神一听，楼上也有朗朗读书声，这才放下了心。
　　“您又老了一点。”年轻的龙君的语气有些悲伤，他亲昵的拥抱了一下老妇人。
　　“您还是那么年轻。”老妇人低声道，抬手拍了拍清应的后背，像作为长辈的抚慰。
　　“您是又遇到了烦心事了吧，大人。”
　　她从清应进门时便发现了清应眉间的郁气，像是刚经历过什么。
　　“您可以称呼我为清应。”清应垂下眼睫，在每次老妇人称呼他为大人时，他都会重复这句话，尽管老妇人一次都没有听进去。
　　“您可别折了我这老婆子的寿啦，这些年您一直守护着这家客栈不受妖魔侵害，我打心底感激您。”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清应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欢听与‘死’有关的字眼，听说，这是凡间关于年迈者最好的祝福，虽然在他的眼中，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可这确是下界凡人的一生。
　　他敬重老妇人，他不希望她死。
　　清应认真想了想，不过多犹豫就抬手伸进衣领中，微皱着眉，硬掰下了一片龙鳞，那片带有血肉气息的龙鳞此时便在清应的手中细细闪着光。
　　清应细细看了一眼，将龙鳞打了个洞，然后拿黑绳串了起来，珍重的挂在了老妇人的脖颈间。
　　就如当年将他诞生来的第一片龙鳞挂在小红鸟的脖子上一样。
　　这只是他身上最普通的龙鳞罢了，可其中蕴着的圣光是真的可以让凡人长命百岁的，甚至死后也可以带着圣光入了地府，地府鬼官在见了这身充满龙君气息的魂魄后，也会看在龙君的面子上，给老妇人来生投个好胎。
　　老妇人心中一惊，连忙推辞，清应却伸手阻止了她，低声道：“您百年之后，可以留给紫儿。”
　　老妇人闻言沉默了。她本觉得她也活不久了，拿着这片龙鳞也是浪费，可紫儿，她唯一的儿子，她确是放心不下的，有了这层保障，她撑不下去时也能安心入土了。
　　她艰涩道：“大人，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此物贵重……”
　　清应却摇了摇头，“不，是你们帮了我很多，让我在人界也有一处属于我的地方。”
　　清应见老妇人还欲再说，俯下身来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夫人，您若实在过意不去，就给我煮一碗元宵吃吧。”
　　清应端着热腾腾的元宵一上楼，就看见自己房间的门半开着，不由挑了挑眉，一推门进去，却只看见桌上有几本书卷，倒是没见着人。
　　他哼笑一声，把元宵放在桌上，先是将书卷拿了一本起来认真看了两眼，而后才慢悠悠的朝床榻走去——直接把手伸进床帘中提溜了一个人出来，像抓只小兔子似的。
　　叶紫抬起头，看见清应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由得心虚一笑，“清应哥哥，您回来啦。”
　　清应冷哼一声将他放下，“你娘怕念我名字折寿，我看你胆子倒大的很。”
　　“哎呀您不是说我有仙骨嘛，叫叫没事。”话落，叶紫看见桌上的元宵，眼睛一亮，“我娘又给您煮元宵啦，让我吃一口嘛清应哥哥。”
　　清应哼笑，“按你们下界的时间算，你一个天天同你娘待一块的，同我这个一两年才回来一次的抢元宵吃呢？小紫儿，你这也忒不厚道了些。”
　　叶紫撒娇，“清应哥哥你就让我吃嘛，我娘一年到头就只元宵节才肯给我做着吃，我早就馋了。”
　　清应闻言一怔，想起之前这孩子爹还在的时候，夫妇俩倒是经常做的，但是叶紫还未出生客栈老板就死了，老妇人许是心中有芥蒂，才不经常做吧。
　　想着还是有些自责，状作无谓道：“吃吧吃吧，给我留点就成。”
　　叶紫一听果然开心，端着碗吹了两口就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清应闲着无聊，就在旁边拿起叶紫的书卷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又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师傅曾经拿给他看过，便懒得再看下去，偏头瞧起叶紫。
　　小紫儿确有仙骨无疑，可客栈夫妇二人确是实打实的凡人，清应在小紫儿出生那会想了许久，归咎于小紫儿自娘胎里便算是沐着神族的灵气生长，再加上这灵气中还蕴含着清应创世神的血脉，叶紫这般也是正常的。
　　清应原先打算着托个巡夜仙侍帮自己看顾着叶紫，权先当个小师傅先，可又觉得不放心，想自己抽空亲自带着他，到时候渡劫时借龙鳞一用，应当便能顺利登天，小紫儿活泼可爱，放在青琅山养，自家母亲应当也会喜欢的。
　　想罢，清应立即就决定了，“吃完跟着我去学点东西，将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好保护你娘。”
　　叶紫听了眼睛都亮了，连忙放下勺子改抓着清应的袖子，“真的吗？清应哥哥，您方才说的是真的吗？可是您以前不都说危险不让我去吗？您可不能唬我！”
　　说着说着又急了起来，清应的袖子都快给他扯断了，他简直拿这小屁孩子没办法，伸手将剩下的元宵拿过来吃了，“唔……骗你干什么，你也大了，是该学点东西了，我可不想等你变成一糟老头子了再带着你回去碍我娘的眼。”
　　清应边吃边道：“好了好了，清应哥哥会保护好你的，别怕。”
　　叶紫感动道：“那我升仙了还能见到我娘吗？”
　　清应道：“怎么不行？从巡夜仙侍做起呗，我帮你安排，只要没有特别难缠的魔物，我保准你能天天见到你娘。”
　　叶紫听了才放下心来，心里却又激动的很，直催着清应，清应无奈，只能囫囵两口将剩下的塞进嘴里，任由叶紫拉着出去了。
　　这一去又是好几天。荒郊野岭没什么生意，老妇人每日便在担心小紫儿和清应在应当没事这两点中来回的想，想着都恨不得亲自收拾去找这两个不知归家的，却又怕给清应添麻烦，只能如坐针毡的待在客栈中等着她们回来。
　　就在老妇人担心之余，店门的风铃响了，老妇人连忙心神一醒，不敢再走神。
　　清应之前含糊的提起过这风铃的作用，说是能感应到仙人的气息，这一家客栈满是灵气，路过的仙人见着大多数都会忍不住进来探探虚实，清应交代过若是他在便让老妇人将人请上来见他，若是他不在，只能麻烦老妇人费心解释了。
　　谁知老妇人抬眼望去，便是一位看上去年岁不大的红衣少年正对着这风铃饶有兴趣的看着，又伸手摇了摇，风铃这时又不给面子了，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
　　少年这才觉得无趣起来，抬步朝老妇人走来，先是笑了笑，后又学着凡人那般正儿八经的朝老妇人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片刻后，见老妇人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他又低声介绍道：“我叫永漾。”
　　话落，见老妇人眼中茫然不减，心中又难以避免的涌出一股失望来——果然清应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少年带着风尘，明显是着急赶来，眉目间却不见焦急之意，端的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就像是闲着没事随处逛逛的官家少爷。
　　老妇人这才缓慢的点了点头，她方才属实被永漾的模样镇住了。纵使在这魔族边缘处待了这么多年，自认是见惯了仙妖魔，却也从未见过能将仙和妖如此完美融合在一张面容上的神……他虽一身仙气，那一张脸却生的妖异的很，若不是门口风铃方才还叮当响过，老妇人都快以为这位小少年是不是位祸国的妖精了。
　　老妇人支吾了片刻，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是来找神官大人的吗？他恰巧不在，若是有事，您可以在此间客栈住上几天……”
　　永漾‘唔’了一声，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话中的‘神官大人’是谁，不免低笑了声，道：“不了，夫人，我不是来找他的，一会儿就走。”
　　老妇人松了一口气。
　　片刻沉默后，永漾垂眸，定睛看了老妇人脖颈上挂着的龙鳞，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一定很敬重您。”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老妇人闻言一怔，左手下意识的抬起攥紧那片龙鳞，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永漾竖起食指，比在嘴前，朝老妇人眨了眨眼，嘘了一声。老妇人的喉咙立即就跟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说不出声来，只能又惊又异的看向永漾。
　　“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帮我保密好吗？夫人。”永漾的声音低的惑人，一双红目温柔有缱绻的看着老妇人的眼睛，带着浓浓的蛊惑。
　　老妇人正对着永漾的眼睛，神情慢慢的变的呆滞，不由自主地答应道：“好……好。”
　　永漾这才满意了，放下手指，视线移开，老妇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永漾方才待的地方……
　　那边此刻却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未曾留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没有一身红衣的妖异少年，风铃的轻响也只是她的幻听罢了。
　　小番外：
　　清应掰龙鳞：“这个也送，这个也送……”
　　永漾：“哥哥……你快把自己薅秃了。”
　　清应委屈ing：“……可是我喜欢他们，我想他们长命百岁。”
　　永漾低笑：“那哥哥薅我的吧，我不怕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