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任云

57、终章

　　01
　　当我们离开医馆的时候，我看到使节大人望着门外的牌匾伫立了许久，然后才缓缓地朝着外务处赶了过去。接下来的每个休息日，我们都会赶到医馆里见面聊天，也会帮助跛着脚的御医他们整理药材和干些杂活。到了清明时节的时候，使节大人提前让我们准备了祭祀的物品，又带着死去的御医和净白小生的骨灰来到了医馆，接着大家一起来到城池东门外的山坡上。在庄重地埋葬了他们的骨灰之后，使节大人就带着我们祭祀了一下，各自说了一些怀念他们的话，又默默地给他们树立了一个墓碑。
　　我们最终完成这些仪式的时候，大家禁不住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以至于过往的人们都诧异地望来望去。不过我们也没有在意他们，在地上痛哭了许久之后，使节大人才起身带着大家缓缓地离开了。仲夏时节的一个休息日，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再次来到了医馆，看到使节大人正站在前厅接待病人，他一边将病人带到问诊处，一边又指引其他病人前往抓药处。尽管现场的病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我看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地进行了接待。看来他近期也是离开了外务处，加入了医馆的经营，无论这是不是他想要处理的事务，但是至少比待在外务处要好一些了。
　　他们看到我走进来之后，都对着我叹了一口气，但是因为还有病人等待问诊，所以就没有跟我过多地说话。我也只好坐在柜台附近休息了起来，等到使节大人送走了最后一名病人，跛着脚的御医就在门外悬挂了一个休息的牌子，又半掩了房门跟着使节大人走到我的面前，一边笑着一边对着我说道：“现在我们的医馆就差一个记账的文书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随口敷衍地说道：“没有问题的，我接下来好好地考虑一下吧！”他们看到我没有立即表态，就只好让卫士们一起坐下来聊起了天。跛着脚的御医说现在医馆经营的还算可以，采药、制药和接诊基本上都没有问题的，只是他不敢接诊过多的病人，因为一旦他的名声打出去了，太医院的那些人立刻就会怀疑的，所以现在只能等着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医馆每月的收入还是能够供得起他们的吃穿用度，在聊了一会儿之后，使节大人又笑着对我说道：“尽管我们的收入不是很多，不过还是可以再供得起一个文书的。”
　　我听到之后只好叹了一口气，尽管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最终加入了医馆，但是按照跛着脚的御医说的情况，现在处理的这些事务还是比较符合他的想法的。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就看到外面的天色昏暗了下来，于是我就起身拜别了他们，匆忙地返回到了住处。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处理刑狱文书，然后按照约定来到医馆里相聚聊天，由于大家都不再提及以前出使的事情，所以我们对天下之中国家的印象也就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02
　　转眼间三个月又过去了，很快就到了深秋的时节。一天上午时分我正处理着刑狱文书，突然从窗外飘进来一片枯叶，缓缓地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里突然悸动了一下，瞬间就想到了当初大家出使天下之中国家的事情，随即就感到心绪不宁了起来，也没有办法好好地处理文书了。接下来的好多天都是如此，于是我就决定在下一个休息日的时候，先去城东的郊外排遣一下自己的心情，下午时分再赶到医馆里跟使节大人他们相聚聊天。
　　休息日在吃过早饭之后，我就骑着马儿从住处赶往了城外。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有前来的缘故，尽管道路上游览的人们不在少数，但是在我信马由缰随处闲逛的期间，感到深秋时节的天气比以前清寒了许多，于是我的心情也变得更加低落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瞎逛了一个多时辰左右，马儿就带着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城东的书院。当我猛然之间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书院山下的柳树旁边转悠了。
　　尽管这些年过去了，山下的五颗柳树仍然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对面的大树下多了两匹羸弱的老马。我归来之后不久，就听到了夫子在一年半以前去世的消息，书院随即就让其他的夫子接替了他的位置。我那个中书门下大夫的同门，不仅全程主持了盛大的葬礼，还亲自给他停尸入殓、抬棺出殡和下葬封土。不过想到之前他决定让我前往出使的事情，我就立刻没有进去祭拜他的想法了，仰头看了一眼书院的大门之后，接着又转身骑着马儿准备离开了。
　　此时我突然听到书院的大门传来了一阵吵闹声，然后就看到门人把两个穿着草鞋和短褐的年轻人给推了出来，还大声地对着他们喊道：“你们也想到我们的书院求学，也不好好地看一下自己的身份！你们有推荐的人和书信吗？上来就要拜见我们的夫子。不要以为读了一两本书，写了几篇文章就有资格前来受教的。你们赶紧趁早滚开吧，不要玷污了我们书院的山门！”
　　接着我就看到这两个年轻人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前来求学呢？你们书院的学训不是有教无类和因人施教吗？你们不是张贴了吸纳人才的文告吗？尽管我们不认为自己是人才，但是却十分愿意在夫子的门下受教。我们现在想要请教夫子几个问题，你们就这样轰我们出去，难道这就是你们一直声称的书院吗？你们还担得起书院之前的名声吗？”
　　“你们赶紧给我滚开，我不想再看到你们的！”此时我看到门人再次不耐烦地对着他们喊道，随即就转身关上了书院的大门，然后又看到他们相当失落地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门人的声音又从大门内大声道传了出来：“你们不要坐在我们的大门外，不然会玷污了书院的台阶的！”
　　一开始这两个年轻人没有理会，但是门人又喊了好多遍之后，他们只好无奈地起身走下了台阶。我看到这个场景，就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又在大树边默默地等待着他们。当他们走到柳树旁边的时候，尽管神情上有些失魂落魄，但是整个人却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渴望。于是我就对着他们行了个礼，又对着他们缓缓地问道：“不知二位为何前来？又为何如此这般模样？”
　　一个年轻人似乎觉得我在嘲讽他们，就有些气愤地看了我一眼，接下来也没有怎么搭理我，但是另外一个年轻人就立即对着我行了个礼，接着很是谦逊地说道：“我们是来到书院准备求学的，就住在城南五十里以外的地方。我们的父母都是佃农，我们也经常到主人家做些杂役的事情，尽管主人家里并不算富有，但是也请了师傅教他的儿子读书，也经常跟朋友们一起谈论事情，于是我们空闲的时候就会偷听他们讲的内容。主人发现之后也没有制止我们，只是让我们不要耽误了干活。十多年以来我们认识了文字，也能背诵一些经义，还能参与讨论朝廷的事情。不过很多时候觉得师傅讲的内容还不够，很多地方讲的理解也都是错误的。后来听师傅说这里有座著名的书院，夫子们的学问都很高深，就让父母想办法给我们借了一些钱，然后赶来这里准备拜师受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既然如此，这个地方或许就不是你们应该来的了。你们说知道一些经义和朝廷的事情，那我就要向你们请教一下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邀请他们坐到柳树下的石头上，随即又询问了一些他们了解的东西。尽管他们记诵的经义不多，对朝廷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对经义的理解却很深刻，还充满了忧愤的家国之情。我跟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又对着他们说道：“这个地方确实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如果你们愿意求学的话，我可以推荐你们到天下之中国家的。只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荒废时光，一定要学成归来的！”
　　“那您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能够推荐我们去天下之中国家求学呢？尽管我们对天下之中国家了解不多，但是也知道他们是天下最强盛的国家，他们的学术研究也是最顶级的，您又怎么知道他们愿意接纳我们呢？”听到我说的这些话，他们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有些疑惑地对着我问道：“我看您对经义也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您为什么没有在这个书院讲学呢？”
　　听到他们这样问之后，我就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又对着他们说道：“我是什么人不要紧，你们只需要知道有我的推荐，天下之中国家必定会接纳你们的，你们接下来是该历练一下更多的事情了。”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他们立刻惊讶地站起了身，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很快又盯着我说道“如果像您说的那样，天下之中国家真的能够接纳我们，那以后我们学成归来的话，一定要好好地改变我们的国家，也一定要把经义发扬光大，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努力地去实现一些什么的！”
　　此时我不知道是无奈是难过还是感动，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看着他们缓缓地说道：“既然你们有这个心志，那现在就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清晨时分在城池的西门处等着我吧。你们不要担心引荐和钱财的问题，我会把推荐信和路费都给你们准备好的！”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他们立刻欢欣踊跃了起来，对视了一会儿又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就对着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接着又有些激动地说道：“那我们一切就听从您的安排了，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说完他们就转身走到对面的大树下，解开了那两匹老马，对着我再次恭敬地道了别以后，就骑着老马匆忙地赶回家准备了。此时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书院的大门，又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转身上马朝着使节大人他们的医馆赶了过去。当我喘着气地赶到的时候，都已经快到了傍晚时分，医馆里的病人也没有很多了，等到使节大人送走了最后一名病人，我就立即跟他们讲了一下刚才遇到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听到之后也都是惊讶不已。接着我又讲了一下推荐他们去天下之中国家求学的事情，使节大人一边听着一边走到医馆的门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天空，然后转身有些欣慰地对着我们说道：“这样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多见了，他们如果得到了好的求学机会，必定能够成为将来的人才啊，我们必须要好好地支持一下了！”
　　在大家都点了下头之后，使节大人又对着我说道：“既然你明天要送他们前往天下之中国家，那我们就一起跟着你前往送行吧，这也是大家对他们的一片心意了。”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其他人也都表示赞同了起来，我也立即起身对着大家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赶紧回去给新君王修书一封了，明天清晨时分大家就到城池的西门相聚吧！”
　　说完我就跟大家道了别，然后匆忙地赶回到了住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在附近的市场上随便吃了些东西，就赶紧返回到了房间。在点上蜡烛和铺开纸笔之后，我就斟酌着给新君王写了一封信，又在信封上郑重地盖上了他赠送的那个印章，随即就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躺下来休息了。
　　天色刚刚微亮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简单地洗漱之后就出门朝着城池的西门赶了过去，就如同当初前往出使时候的场景一样。当我喘着气地赶到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已经牵着老马在门口等待了。尽管深秋的清晨有些寒冷，但是他们仍然穿着昨天的草鞋和短褐，于是我就上前带着他们到附近的茶铺，给他们各自点了一盏热茶，然后让他们坐下稍微地暖一下身子。过了一会儿，使节大人他们也都赶了过来，我就依次把他们都介绍了一下。大家都坐下来聊了一会儿，这两个年轻人就确信了我昨天说的话，也不再怀疑天下之中国家接纳他们的事情了。
　　等到他们慢悠悠地喝完了热茶，我们就起身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城池的门口。在我把装有推荐信和路费的包裹交给他们之后，使节大人就上前拍了一下他们的肩膀，又有些严肃地对着他们说道：“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啊，你们有很多的时间去做很多的事情。你们要知道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无论存在多么艰难的环境，总是有可以改进和作为的空间，所以你们要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够做的事情。这位大人给你们的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旷废了时日，也不要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啊！”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这两个年轻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整肃衣服往后退了两步，对着我们恭敬地行了个大礼，但是并没有对着我们说些什么话。随即他们的眼睛里都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拱手告别了我们就立即骑上了马，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城门，朝着天下之中国家的城池赶了过去。
　　看到他们转身离开之后，我跟使节大人他们就伫立在城池的门口，望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和越来越淡，随即就消失在深秋清晨有些寒冷的薄雾中了。接下来大家对视了一会儿，都默默地没有说什么话，然后就转身上马准备各自回去了，此时看到太阳穿破如纱帐一样的晨雾，缓缓地从城池的东方升了起来，和煦地照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本书 到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