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曲递

8、第8章

　　第二天是周六，但杨染的生物钟让她在6点准时醒来。

　　清晨的光在奶黄色的窗帘上流动，她盯着出神，心里想这到底是多么混乱的一周啊：

　　先是看到偷偷喜欢的人抱了别的女生；后来王允城家又出了事，而自己亲眼目睹；紧接着是她傻乎乎上了赵一卓的当，哦还有那件校服外套被她泡84泡毁了；更糟糕的是她控制不住情绪发作的时候被王允城看到了。

　　不过最后一条扯平了，那次她也看到了王允城难堪又难过的样子。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给她两颗大红枣，又突然说，“吃完饭跟我去范阿姨家坐坐。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还真有！”杨染猛地抬头，“王成军说要和范阿姨离婚，还说阿城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萧明哼了一声，“我还以为王成军能憋多久呢。”

　　“您知道啊？”杨染好奇地问。

　　“我看到过王成军上了一辆粉色的小轿车，但这个事不好由我说，我还想着出差回来看看情况要不要说呢，结果他就憋不住了。”

　　吃了一会儿，萧明又问，“阿城怎么样？”

　　“嗯……”杨染迟疑地应了一声，“他不爱外露情绪，只有出事儿当天我看到一点点难过。”

　　“大人的事儿小孩不要多想多管，只管好好学习就行，我看阿城在这一点上比你强。”萧明说完起身去洗碗。

　　杨染一向不愿意听她说谁谁谁怎么样，谁谁谁比她好，便只沉默地收拾桌子。

　　到隔壁的时候，范阿姨他们也明显刚吃完饭。

　　萧明走进屋将手里提着的礼物放在茶几上，“苗儿啊，吃了没，看我从临海市给你带了什么。”

　　范苗从厨房走过来，擦了擦手，笑着答她，“你要每回出去都给我带东西，我可不跟你好了啊。”

　　“哈哈哈，你敢。”萧明笑着说完，又看了一眼院里正从对面二楼下来的王允城，“我怎么感觉阿城又长高了好多？”

　　范苗拉着萧明坐下，“还说呢，这孩子以前不显，高一之后就疯狂窜个头。”说完她看一眼仍然站着的杨染，“染染过来坐呀，我看染染今年也长了，她将来也不低。”

　　“刚刚吃饭吃撑了，我站一会儿。”杨染不好意思地笑笑。

　　“萧姨您回来了。”说着王允城进来了，他看到杨染无聊地站在窗前，也走到她身边。

　　“阿城你真的高了不少，最近学习累不累？阿姨还没谢谢你放学陪染染一起回家。”

　　范苗起身倒了水，又去厨房洗了水果，回来看到并排站在窗前的俩孩子，笑着说，“这俩高个子站那，太阳都别想进来。你俩上楼玩去吧。”

　　杨染看到萧明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她们俩有话要说。她戳了戳王允城的腰，“你们聊，我们上去看电影啦。”

　　上楼梯拐弯的时候王允城瞄了后面埋头踩楼梯的杨染一眼，她今天只用大抓夹随意抓住头发，穿着白衬衫棕色长裙，外面披着米黄色的长开衫，看起来又懒又乖巧。

　　“看什么电影。”

　　杨染笑弯了眼，“我们看恐怖片好不好！”

　　王允城笑着嘟囔了一句，“又菜又爱看。”

　　“什么？”

　　“没什么，来书房。”

　　他们找了个非常有安全感的地方，把沙发推到一个角落。——当然主要是杨染的建议。

　　杨染坐在沙发上，右边是墙，背后也是墙，左边是王允城，前面是她拿着的星星抱枕。

　　她点点头，“嗯，非常不错。”

　　王允城把窗帘拉上，把投影仪摆好坐她旁边，挑着片子——《闪灵》不行，她可能会吓到；《电锯惊魂》太血腥了；《死神来了》又黄又血腥，绝对不能一起看。

　　“这两个据说都不错，你想看哪个。”

　　“哇，妮可·基德曼诶，就看这个吧！”

　　王允城从《孤儿怨》上挪走，点开《小岛惊魂》，心里点了点头。

　　杨染虽然爱看，但她着实是有点怂，剧情刚开始没多久，她就举着抱枕，准备随时挡住眼。

　　王允城看了一眼她的架势，不禁笑出声，“这个片子没有那种太直接的一惊一乍的吓人桥段。”

　　“真的？”杨染慢慢放下，“我是合理采取安全措施，以防万一。”

　　“噢，这样啊。”

　　不对，杨染扭头，“你看过了？”

　　“没有，我看某瓣评论说的。”

　　没想到，这个片子确实不一惊一乍，但对于恐怖氛围的塑造却是润物细无声的。

　　二战期间，常年处在阴暗雾气中的荒凉古堡，美丽坚强的夫人独自带着一儿一女生活，她等待着参加战争的丈夫归来。她的两个孩子患有不能见阳光的古怪病症，最近家中经常发生的诡异事件，和似乎图谋不轨的三个仆人，令夫人变得神经质，精神高度紧绷。

　　杨染发现自己并不用遮挡眼睛，却打心里觉得浑身发凉。

　　在这种氛围中，她也和古堡里的夫人一样，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哪怕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在弦上弹出震响整个大脑的嗡鸣声。

　　一根头发扎到自己脖子，也能让她下意识地抖一下，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看着就往沙发角落里缩。

　　王允城听见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就往后面靠，头搁在墙上，暗搓搓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她那幅瑟缩的可怜样，把涌到喉咙里的笑声咽下去，只是勾着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过看她这么风声鹤唳的，王允城反而不敢有大动作了，怕吓着她。

　　意外来的很突然。

　　杨染正全神贯注地看剧情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还以为是电影里的动静。

　　直到从离她左耳很近的地方，传来中年女人刻意压低的气声：“我和你萧姨去买菜做饭，一个半小时后和染染下来吃饭。”

　　杨染瞬间头皮发麻，她整个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手指挪过去小心地抓住王允城的卫衣袖子，屏住呼吸慢慢往视线的左边看过去。那张脸冲她笑了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一个硕大的人头气球，如此近，如此陌生。

　　范苗是看他们很专注，不想打扰，很快就安静地走了。

　　在杨染的视线里，她那陌生的脸像被抽过帧的诡异视频里的人一样慢慢飘着后退，消失，随后脚步声也远去。

　　王允城刚刚也是激灵了一下，他暂停了电影，看范苗转身离开后，立马转过去看受到惊吓的杨染。

　　某种时候，如果杨染盯着一个人的眼睛看久了，那个人的眼睛、脑袋与周边的背景会旋转着交融，她会因为眩晕和恶心而不自觉地闭上眼。

　　所以当她稍抬一抬视线，看到王允城那双格外沉静而敏锐的眼睛时，只坚持了自认为漫长的三秒，便忍不住闭上眼。

　　“……”

　　杨染张嘴想跟他说没事，但是发现自己暂时发不出声音。

　　王允城眼神复杂地低头看她，他想伸手摸摸她的后背权作安慰，但是又握紧了手。

　　“杨染，深呼吸。”杨染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仍旧闭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缓慢的、控制着的长长吸气，长长呼气。

　　“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杨染睁开眼睛只盯着王允城嘴以下，摇摇头。

　　-不用。

　　“…不用。”

　　听见她出声，王允城松了一口气，“那还要不要看完？”

　　“要！”杨染还是很喜欢这部电影，“和电影没关系。”

　　但说完她又立马补充，“也不是，不是范阿姨。”

　　王允城没忍住，虽然没有笑出声，但是明显能听到声音里的笑意，“是她不好，鬼鬼祟祟的，突然在我耳朵边出声，我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杨染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很快止住，抬起眼看向王允城，发现他也在笑。

　　王允城终于又看到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亮晶晶。

　　杨染用抱枕掩饰地挡住下半张脸，转向另一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王允城凑近了逗她，“你要是再笑就显得很过分了。”

　　“我知道，”星星抱枕上的眼睛转过来看向他，她还在笑，但又有一些不好意思，“可我，可我忍不住！”

　　王允城就那样一只手肘抵着膝盖，托着脸，看她努力压制着笑。她好像不会大声哈哈哈地笑，连笑也像是在急促地喘气，像怕谁发现似的。

　　过一会儿，他们又接着往后看。

　　那位夫人以为是鬼在吓他们。随着发现三个仆人是早已死去的鬼魂后，真相开始慢慢揭露。

　　归来的丈夫又离她而去，她在与通灵人、和“鬼”的交锋中，发现原来自己和孩子才是真正的鬼。——战争的迫害，丈夫的死讯使她绝望，她生前杀死了两个孩子之后又自杀了。

　　最后夫人抱着一儿一女凝视着窗外，他们捍卫着这栋房子，赶走另一家人。

　　最初杨染只以为是个恐怖片，后来发现可能是个反战片，同时是个充满悲伤的故事。

　　她咽了一下，尽量用正常的语调轻声说，“西方传说人死后太迷恋人间，便会滞留在既临近地狱，又能接触人间的地方，它们会以为自己没死，重新开始生活。”

　　“如果当初是心甘情愿地求死，是不是不会成为这样。”

　　王允城听到这一句话，突然扭头，他盯着她泪盈于睫但不坠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

　　“只要是人，在临死前大概都是极为不舍的。这是人的本性。哪怕那个人是，”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她，“是自杀的或是甘愿结束生命，但只要有哪怕一毫秒的强烈的眷恋，可能都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杨染扭头，看到王允城身体都转过来，前所未有地认真盯着自己。

　　他说：“即使你不相信，但只要生命还存在，就会有无限种可能。”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那个人一定会见到漏进来的阳光的，我是说真正的阳光。尽管可能很难很久，但对她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杨染是听到这里，泪水才决堤的。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王允城匆忙翻兜，又起身从远处拽了几张抽纸递到她眼前。

　　她有一种十分鲁莽的想法。——她倾身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肩窝处，眼泪不小心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无法顺畅地讲话，所以她用手指在他背后点了两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