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曲递

6、第6章

　　秋天，太阳落得早了，越往后花园走，树木越多，栽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树。枝叶茂盛，故而越往里面走，光线便越暗淡，只剩下一盏盏亮起的节能路灯。

　　赵一卓没敢在学校里抽烟，他只是在某条小路的尽头安静站着，背后是一株树。

　　他蓝色的校服外套被挽起到肘关节处，一双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远处杨染一路走来的身影。

　　她的步伐因为紧张而微乱，全不像平常一样云淡风轻。大一号的校服刚好将她还算高挑的身体包裹住，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一截指尖。

　　杨染把衣服捂的很严，因为活到这时节的蚊子最凶。她走到离树下的人影还有两米，便不再前进。

　　“赵一卓？”她松了一口气，不是别人的恶作剧就好。

　　赵一卓看了看她，嗤笑一声，往前走去，“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半米，杨染又退了一步，抬起右手手掌示意，“停，你喊我来做什么？”

　　赵一卓勾了勾手指，“你过来。”见杨染不动，只是警惕地看他，他耸耸肩，走到她身前。

　　杨染不允许自己胆怯地一退再退，便稍稍往后仰着身体，皱眉看向他，“到底什么事？”

　　赵一卓嘴角弧度拉大，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做我女朋友吧。”

　　他看着杨染的耳朵，心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单纯的想打破她一贯的冷淡，又或者是一时冲动。

　　杨染证实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还算镇定地回他，“我觉得，你或许听过一句话吗？”

　　她认真看他一眼，一板一眼地说了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打算转身离开。

　　就这样？赵一卓挑挑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背，干脆上前一步两只胳膊使劲儿将她抱住。

　　与此同时，杨染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在那一瞬间赵一卓真实地感受到了她的惊慌失措。

　　杨染没想到他这么无赖，她愣了一秒，不自然地往前躲去。

　　反应过来后，她本想用手肘笨拙地往后怼他，但他又使劲握着她的两个手腕交叠在腹前，她抽不出手，便又试图抬脚往后踩他的脚。

　　“你有毛病吧赵一卓。你放开！”连杨染自己都感觉到这声音里的慌乱和颤抖了。

　　赵一卓自然也听到了，于是他笑出了声，随后肆无忌惮地垂头用嘴蹭了蹭她的头顶。

　　那个时候杨染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想逃，但是她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他握的实在紧，被他握着的胳膊生了热意，属于男生的粗糙的皮肤和不容置疑的力道让她想躲得远远的。

　　她闭起眼，说话声音里带了强装镇定的哭腔，“你放开我。”

　　赵一卓沉默了一秒，放开她，看着她僵硬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快速跑远消失在昏暗中。

　　他双手插着兜，踢了一脚旁边黑色的灯柱。

　　从枝叶间漏下的闪烁的夕阳光芒从杨染视线里快速掠过。

　　她在奔跑时突然想起，那个午后，她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后花园，刚好看到某个偏僻处，刘旭泽与谢欣然说着什么，后来又俯身抱住娇小的她。

　　她的心脏一边不受控地为了那个人跳动，却一边觉得恶心。

　　那种恶心与现在的恶心竟是一模一样。

　　她拐到车库廊道去，该走的人已经走光，她使劲儿奔跑，但狭长的廊道和一盏盏灯将时间切割的很慢很慢，初秋的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她甚至完全忘了等在北门的王允城，只是从他面前跑过，她跑过两个路口，直到拐进熟悉的寂静无人的小巷，才喘着气蹲下。

　　小巷子里寂静，饭菜的香味和狗屎的臭味同时飘向她鼻尖。

　　杨染蹲着，呼吸声就像沉重的鼓声一样，和三年前父亲打自己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伴随着巴掌的，是他狰狞的笑容，和一句“我还治不了你？”

　　初秋傍晚的凉风吹过，从校服外套的袖子里钻进她的身体，她抖了一下。粗糙的布料存在感极强地摩擦过她的胳膊，她手心出了冷汗，厌恶地把外套脱下，扔在地上。

　　那种恶心像空气和血液一样灌满她的身体，她得想想办法——那种感觉使她所有的身体零件都在造反。

　　她不自觉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像快要窒息的人一样。粗重的呼吸声从脆弱的胸腔和喉间传上来。

　　皮肤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又疼又痒，那种烦躁和焦虑又来了。

　　她想起赵一卓和父亲的咧开的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审判并欣赏她的软弱。她既觉得他们恶心，也觉得软弱的自己恶心。

　　她抖着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左手握着笔杆，四只指头和大拇指搭在一起，将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

　　她犹豫了一下，缓慢却有力地扎向左胳膊，她并不刻意扎血管——她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还不够，于是她的力量一点一点增加，从胳膊传来的痛感也越来越明显。

　　她很怕疼，但只有如此，那疼痛才可以和恶心抗衡，最后她才能如释重负地正常呼气和出声——这是以往的经验。

　　等杨染的身影从面前闪过，王允城才突然反应过来，他“靠”了一声，抬脚不快不慢地追在她身后。进了小巷子后便看到杨染的校服外套被扔在地上，而她正靠墙蹲着，用笔狠狠地扎自己的小臂。

　　他似乎愣了一秒，快步过去蹲下，单肩斜挎的书包掉在地上也不管。

　　他握住杨染的两只手腕，将它们分开，又拿走那只笔，感知到她的手颤抖着，挣扎的力道变得极大，他又加大了手劲儿。

　　“杨染。”王允城低头看着她，又唤她，“杨染。”

　　杨染看了看他漆黑的眼珠，躲避地移开视线，又试图把手拽出来，发现不行后，才慢慢缓和了挣扎的力道，手上也卸了力气。

　　还好这是王允城，她想。

　　又想到这是外面，她缩了缩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快速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好了。”她咽下哽在喉咙的石头，才终于能发出声音。

　　王允城听见她闷闷的声音，松了一口气。

　　他犹豫了一下，放开手，捡起旁边地上粘上灰的校服，问她：“是不是后悔去了。”

　　愤怒和烦躁又涌上来，让杨染像一节绷紧的棉线，别人稍一碰，她便颤抖着嗓音恨恨地讲，“他完全不讲理，我都拒绝了，他还，他还……”

　　她抬头，发现王允城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在这种时候有某种奇异的功效，让她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随后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杨染蓦地想起王允城知道他不是父母亲生孩子那天，脸上时而晦暗时而迷茫的表情。

　　于是出于一种曾共患难的信任，她慢慢站起来向他走去，用一种讽刺的语气对他讲，“赵一卓是纯粹的无赖，他硬是抱住我说从今以后我是他女朋友，离谱不离谱？”

　　王允城攥紧拳头的时候，听见杨染又故作不在意地笑着说，“要是我能打过他，我一定会把他揍成猪头。”

　　他握紧她的校服，对她说，“走吧，回家。”

　　看着前面走得极快的杨染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对赵一卓这种人来讲，但凡女孩儿们当真乖乖去赴约了，他们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一半了。

　　他们都沉默不语，杨染想快点回家洗澡洗衣服，而王允城缀在她身后，想到了很多人。

　　比如传说中甩杨染巴掌的亲爹杨兴，比如他那出轨的养父王成军，又比如在谢欣然和杨染之间犹豫不定的刘旭泽，还有肆无忌惮的无赖赵一卓。

　　他有些挫败，他既讨厌他们，又害怕自己有一天变成前两者。

　　他甚至无法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杨染。

　　走了几步，她又回来，迟疑着说：“我不想吃饭了，你能不能帮我告诉你妈妈，就说，就说我在外面吃过了。”

　　“为什么？”

　　她摸了摸胳膊上还未落下去的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的力道太狠，所以破了皮，但又不足以流血。

　　她躲藏似把手往后一背，“我现在不想穿那件衣服。”

　　王允城垂头看了一眼，他手里还拿着她扔在地上的校服。

　　他脱了自己的校服，递到空中，“如果你不介意，披我的，明天早上还我。”

　　看她沉默，他又赶忙解释道，“昨天刚洗过的，没有别的男生穿过，我妈非要我穿上，我其实也没怎么穿。这，这没什么，怎么能不吃饭。”

　　两秒后，她下定决心似的拿过去穿上，说了声谢，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他的校服碰到了杨染的皮肤，遮盖着她胳膊上的伤疤，这是他们的第二个秘密了——他盯着她的后颈，他上次恶劣地欺负过那儿。

　　还有下雨那天，因为他刻意地逗弄，她没站稳，倒向自己怀里，撞到自己的肩膀。

　　想到这些，他的心里突然长出一片丰盛的芳草地，而她的脚步就轻轻地从上面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