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曲递

15、第15章

　　杨染一个人，拎着一箱纯牛奶，去往6号楼402的奶奶家。虽然她一贯是面无表情的，但是按下门铃后，她像演员那样立马调整了表情。

　　杨兴开门后见到的就是笑起来很喜庆的杨染。看到他后，她的笑容又僵住，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喊出那声“爸”。

　　他隐晦地撇了撇嘴，假笑着朝里喊，“妈，你孙女儿终于来看你了！”

　　又来了，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阴阳怪气。好像她很对不起别人似的，好像她很对不起他似的，好像她不向他低头就不是他女儿似的。

　　杨染也不理他，绕过去把牛奶放在茶几上，只和奶奶说话。

　　奶奶看了一眼她拎的东西，笑着问：“染染，你这次有空回来啊？学校不补习啦？你饿不饿，还有好一会儿才吃饭，我给你煮个鸡蛋好不好？还有很多什么小零食，我都看不清是啥，我去给你拿过来。”

　　“我现在不吃，奶奶。我后天就要走，嗯，去补课。我们坐下来。”杨染也撒了个谎，不过她发现这个谎是真好用啊，能堵上很多问题，给他们双方都省了大麻烦。

　　不必多问，你我心里都知道。这也许就是大人的世界吧。他们才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补不补课呢。

　　以前奶奶家离村里远，要翻过一座山，所以家里经常没有零食，最常吃的除了去年秋天保存下的酸不拉几的干楸果，还有各种耐保存的土炒的面食小点心，就是家里鸡下的鸡蛋了。暑假每隔一天的下午三四点，奶奶会煮五六个鸡蛋，她一次能吃两个。

　　若是有时候奶奶去村里了，会买回来一大包零食，藏在柜子里。别的小孩子来串门，她是坚决不会给他们的，只给她留着，嘱咐她去里屋慢慢吃。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杨染也不再整天馋嘴想吃零食了，但是每回来奶奶家，奶奶仍是记得这一点的，仿佛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姑姑不在吗？”

　　“她带着孩子去走亲戚了。”

　　“哈哈我还想和姑姑打牌呢。我在外面这些年，没有见过比姑姑打牌还厉害的人。”

　　“她小时候不学习，天天就琢磨着到谁家去看人家打牌耍麻将，要说起玩这个，那我们那一片确实没有她的对手。”

　　杨染剥着花生，听奶奶又讲起姑姑那一辈儿小时候的故事。

　　什么每天都要起大早去把家里的鸡、猪、鹅、狗、鸭、还有那头拽不动的倔驴，都拉去该喂的喂，该遛的遛一遍，才能相跟着一起走老远的路去学校。

　　什么那个时候真是没什么吃的啊，在灶上烤土豆吃，糊成黑炭的皮也舍不得扔，都要吃的干干净净，吃了一手一嘴的黑。还说，就这样，烤土豆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吃食了。

　　她知道大人们都喜欢讲这些故事，只要你能主动配合他们做个好听众，那你便能光明正大地一边当捧哏一边神游了。

　　当然回忆到最后，这些故事当然是为了鼓励她们好好学习，珍惜现在的好生活的。

　　他们反复说着“你们现在不知道有多享福”这样的话，却让她时刻觉得，做什么都有罪恶感。这明明是好事儿，却变成了一种胁迫。

　　她又想，当她开始主动配合大人们，再利用这一点来装乖小孩之后，她觉得自己也成长了。以前她可是绝对不愿意听的。

　　她不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小孩儿了，如果现在杨兴要对她左右开弓地教育，她只会冷笑一声，然后去拿刀，狠狠捅他。

　　她从自己的切身经验得出的教训是，人只有知道痛了才会闭嘴，才会知道不要来招惹她。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杨染还是别不过奶奶，留下吃午饭了，吃饭的时候她见到了杨兴的新老婆。

　　那是一个一看就很老实能吃苦的女人，看她的面貌，听她的口音，大概率是本地的。只有本地的才不嫌弃他。

　　她大着肚子，看起来颤颤巍巍的。

　　在饭桌上杨染又想到，比起学习更受重视的，就是谁谁谁怀孕了。那绝对是最好的东西先紧着孕妇吃的。

　　吃完了饭，奶奶又端上来水果给这个女人吃。

　　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吃不下了，妈，先给染染吃吧。”

　　“奶奶您吃呀，我也是吃撑了，你知道我这肚子。”

　　杨染想起妈妈跟她讲，以前生她的时候家里穷，没有水果，水果和各种营养品是姥姥每天送来的，不然她的皮肤不会这么好。

　　她对这个说法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她只是回她语气词，表示姥姥真好。

　　她小时候，父母还没带她去首都上学的时候，她是寄住在姥姥家的。她小时候很笨很倔，三番五次的被舅舅教训。

　　她也知道姥姥对她好，但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她也很早就醒悟，外孙女和亲孙子是不一样的。她也打心底对姥姥好啊，只是不那么亲近。当然对奶奶也不那么亲近。

　　随后在回去的路上，杨染又反思，她好像对所有亲戚都不是很亲近。这也许和她在不同城市的漂泊有关系？难道她就是天生的冷血动物？她觉得这有点酷。

　　下午她看了一会儿电视，拿起手机看了看班级、年级群里的热闹，又和王允城瞎聊了一会儿天。

　　晚上，萧明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

　　这说到底是别人家，到处都是别人家的味道。她没有穿别人的睡衣，是穿着自己的秋衣秋裤睡的，本来以为是个好点子，但又一想，这样不就把自己的衣服也染上别人的味道了吗？

　　“妈，为什么扶贫分房子没有你和小姨的啊？”要是分了她们不就有自己家了吗。

　　“女人都是嫁出去的，哪有家。除非有一家人，她们家没儿子。”

　　杨染又醒悟了，原来女人是没有家的。

　　怪不得历来思乡的都是男人，因为女人是没有故乡的，女人只会从这个房子去到那个房子，不管到哪里都是讨生活。

　　她又想，或许结婚前父母是真心喜欢过的，否则母亲一个富农家的村里女孩儿，怎么会巴巴地嫁给更偏僻更穷的父亲呢。

　　但是谁能只凭喜欢生活呢？生活是落在地上的，穷人家的生活更要陷入土里三分。

　　假使她现在是古代某个普通人家的女儿，那么连学习好而得到的优待也是不存在的。纵使名满天下的官宦小姐李清照，最后为了和二婚丈夫离婚，还得被折腾一番，被打板子，被辱骂至少几百年。

　　杨染叹了口气，她好像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想学习了，这回是她主动的。

　　不过临睡前，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凑过去跟妈妈说，“我们买一个房子吧，是属于我们俩的房子。”

　　萧明笑了两声，“那得看你考到哪里呀，你考到个好城市，我将来跟你去那里过活。我努力攒钱。”

　　这明显又是搪塞自己的话，杨染想。

　　不过假如妈妈真的这么认为，那她又自私的想，最好为了防止妈妈另嫁他人后糊里糊涂地把房子送给某个后爸，她说，“到时候写我的名字，那样的话你就算再找个夕阳红老头，也不至于被他缠上，我这儿永远是你的退路。”

　　说完她就被打了。

　　“你想的到挺美，睡你的觉，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回老家第三天，妈妈又带她坐车去村里的小姨家一趟，因为她说她们姐妹感情很好。

　　下午回来，她们便与姥姥道了别，坐上下午三点半的大巴车，从安平县返回云城。

　　一路上她依旧听着音乐。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她终于从90年代末，又回到了10年代的城市了。

　　她将来一定会去一个大城市的。她想。

　　回到云城后的次日清早，王允城仍旧坚持不懈地来喊她去跑步。现在她已经习惯了，甚至能跑完全程了。

　　第一次跑完全程那天，她觉得她好了不起，当时看着路边的小店，她高兴地发表豪言壮语，“我想吃个雪糕奖励一下我自己。”

　　然后她就被王允城制裁了，他拽着她背后的帽子往前走，她便踉跄着和雪糕错身而过。真不明白，他怎么跑完还一点都不累的。

　　杨染今天比以前都积极，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讲。

　　出了门她便与他商讨，“今天我们就散步或者快走吧，好不好，我有话对你讲。”

　　王允城还想今天怎么不用三催四请了，听了她的话后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你先说，我看看值不值得放弃跑步。”

　　“很多哦，一些我的生活见闻和思考，你要是不想听就算了。”

　　“听听听，我很想听！”开玩笑，多么难得的能更了解她的机会，他洗耳恭听。

　　深冬的早晨，她一边散步，一边跟他讲她那些乱七八糟地思考和想法。

　　王允城是个好听众，他并未多言，只是时不时深深地看她一眼，最后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染染受苦了。”

　　“嗯？”杨染疑惑地扭头看他。

　　“唉，每天驮着这么重的脑袋，吃再多也胖不起来。”

　　她的双眼逐渐眯起，抬腿狠狠地给了他一下。然后他便绕到她背后，又双手使劲儿卡着她的肩膀，推她往前走，嘴里还不忘逗她：

　　“恼羞成怒了不是，你看看你，想的额头皱纹都出来了。你现在是十几岁，不是三十几岁，染染。”

　　“你给我撒开你的脏爪子！”

　　“我不，我怕你踢我~”

　　“你是小狗吗王允城！”

　　“怎么说话呢！我不是小狗，我是一只帅狗。”

　　“哈哈哈行~王帅狗。”

　　王允城松开了她，绕到前面来看她的脸。她现在笑的很开心，是那种真正笑出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