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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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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想出门。”大睡两天后,恢复精神的颜遥对徐贯生这样说。
“……现在村里这么乱,不能等一切全安稳了再走吗?”徐贯生沉默一阵后,已经明白了,徒儿说的“出门”,不是以往那个在村里、山里转转的意思,他这是要离开自己了。
颜遥摇摇头,不说话。他知道师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知道师父不会真正阻拦自己。
“哎……你们母子都是一个性子……”貌似中年的老人长叹,“当年你娘也是如此,不甘平淡,非要到外界闯荡。其实,这样普普通通不是很好吗?何必呢。”
颜遥下意识摸摸鼻尖:“师父,在我心里,这种平淡朴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何况……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我娘,她也是师父的徒弟,你养了我们两代人,难道还不清楚我们的个性吗?”
“清楚,就是太清楚我才担心。你和华儿简直一摸一样,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骨子里又蛮又傲,叫为师怎么放心。”
颜遥听了这话,知道师父已经准行。
“遥儿,你往西南走,到伉巴族去,完成你娘生前最后一个牵挂吧。”
“伉巴吗……就是十二年前那件事?”
“嗯。你还记得几天前来拜访为师的那个俞峻吗?…………”
在原来世界的二十年,因为身有重疾的缘故,颜遥几乎是生活在社会真空中,只有“学校——医院——家”这样三点一线的活动场所。而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十二年,作为一个孩子,颜遥在与世无争的栖凰山中自由散漫毫无拘束。这段日子像一场过于悠长的梦,屠戮过后,回头看时,更像是从时光缝隙中偷得的假期。结束时,回忆短暂得只有几个浮光掠影的片断,又长久得一生一世不会终结。
栖凰山中的小村子可以说是得救了……虽然失去了房屋和很多居民,虽然时间也许永远无法抹去伤痕,但这些最普通的山民面对灾劫时,向来都有不可思议的坚韧。他们仍会在故土生根、繁衍,世间本没有什么能打倒他们。
但是对于颜遥来说,这次劫难似乎在向他宣告,他那过于漫长的童年已经结束。
他以这样异常的方式逃避成长,又以这样异常的方式迅速成长。
天才蒙蒙亮时,颜遥就牵着被青柳营送回的黑马夜刀出了门。
徐贯生只送他到门口,并没有再多的惜别之语。他昨夜在徒儿入睡后独自叹息了很久。从私心上讲,他是不希望这个孩子这么早就离开自己的。但岁月和人生不只一次教导过他,就如雏鹰总要离巢,幼虎终会独立,任何孩子都有离开家,独自闯下一片天地的一天。
颜遥挽着马绳告别师父,踏着因沾满露珠而湿气氤氲的青草,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大路走下山去。
他有些伤感,也有些兴奋。如同每个离开家的孩子,因为失去了凭依而隐隐无助,又因为面临山高水阔的世界而欣喜。对于未来,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算上两世的年龄,他已经是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但少年人年轻的身体似乎使他的心和思考方式都改变了,他仍对未知的世界、未知的未来有无尽的向往和期待。
这是好现象。充满精力与朝气,心理和身体都同样健康而富有活力。颜遥不止一次庆幸过自己的好运。
清晨的栖凰山总是薄雾笼罩,细小的水珠润湿了肌肤上的绒毛,带有微凉的触觉,让人身心舒爽。草露沾染到绑腿上,不经意就会产生步履如风、行经云上之感。
那一些隐约的忧伤被这令人气爽的清晨融化在薄雾里,颜遥的心被确实的安抚了。
心一轻松,脚步也变得更加轻快。颜遥牵着夜刀,脚步轻捷并带有跳跃感,鹿皮的短靴在石板路上磕出一声一声脆响。已有早起的鸟听到响动,扑啦啦惊得飞起,声音交织在一处,动人非常。
转过山弯,左侧出现一道深深的悬崖,右侧则有一道高耸的石壁。石壁颇为陡峭,灰白的岩间只寥寥生长些颜色暗淡的植物,却都是可以入药的宝贝。石壁上凿着一个个很浅的凹槽,是好多年来采药人一刀一刀凿出来,方便采药时踏足的。
此刻壁上附着一个灰褐色的影子。仔细看去,是个身穿极宽大布袍的老妇人。她紧贴在石壁上,一手攀了突出的石块,另一只手握着药锄,正专注地挖着一株青黄色药草。
这个人颜遥是认识的。她是村中的巫师王阿婆,六十好几的年纪,一张脸皱得好象风干的橘皮。说实话,颜遥不是太喜欢她。小的时候,因为师父徐贯生不擅长家务,还不大会走路的颜遥经常被寄放到别的人家,王阿婆是他经常去的一家。这个老婆婆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或许是因为早寡的缘故,她性情有点古怪,家里规矩很多——像是不许用手触地,不许不用筷子吃饭,甚至于敲门一定只能敲三下,走路必须先出左脚之类。要知道,这些规矩对于一个还不能自如控制自己身体的幼儿来说,实在是一种很不人道的严厉。很长一段时间内,王阿婆家中那股混合了草药味的阴潮湿气对颜遥而言,其恐怖程度绝不下于医院的消毒水味之于害怕打针的小孩。
出于微妙的恐惧心理,颜遥放轻了脚步,打算不动声色绕过去。
王阿婆却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
“哎,谁呀?是阿遥啊。”老婆婆慢吞吞爬下石壁。
站到平地上,她矮小的身躯显出些伛偻。宽大的布袍挂在窄小的肩上,非常空荡,但到了腰部,袍子却被发胖的肚子撑得绷了起来。
“婆婆,您老起得早啊。”颜遥只好笑着打招呼。
“七老八老,睡早起早。”王阿婆不停絮絮叨叨,“睡不得了,晚上不安生,怕风吹,怕树叶子响,睁开眼就想起,睡不得了,老了……”
颜遥不欲听她唠叨,赶忙插话:“阿婆,我有事,先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王阿婆不紧不慢挥手示意他停下,“不用走得那么急,你和我要去的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如慢一点,慢一点好。”
黑线……我不是起早来听您老谈生命哲学的。
“阿遥哪,这个你拿着。”
颜遥接过来一看,是采药时用的兜袋,已经被磨得边角灰白起毛,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个也拿着。”
是块桃木牌子,隐约刻着挥剑的人形,刻缝里有些红漆,褪落得不剩多少。
“还有这个。”
“这个。”
“这个也拿着。”
…………
不到片刻,颜遥手里已经捧满了药锄、钩袋、神牌之类旧兮兮的小东西,他面上哭笑不得,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小老太太怎么会藏这么多破破烂烂的小玩意在身上。
“……哎?放在哪里了?”王阿婆浑身上下翻找着。
“有了,有了。”
她从后腰里摸出一小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颜遥的手掌与那一大堆东西之间的缝隙里。没有让任何一件掉在地上——要承认,这真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动作。
“出门在外,把这个带上,求个平安,作个念想。”
“婆婆,您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啊?”
“有些事情,年龄会告诉人的。何况,在这座山上,没有什么是山神不知道的。”这位婆婆向来是坚定的巫信仰者,持一以贯之的神秘派论调。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把那堆小东西一件一件重新挂带回身上。
颜遥细看那个阿婆塞过来的东西,是短短的一截石笛,遍体黝黑,只有三个孔。石笛做工粗糙,却有浑然天成的古拙美感,握在手心里摩挲,能感觉到有些细微的棱角。
他知道,这是阿婆年轻时自己雕的。山民总会亲手用这种质地温润的黑石做些小玩意,或是一截笛子,或是一只飞鸟,给儿女当作玩具。王阿婆早年丧夫,中年丧子,这截石笛是她雕给儿子玩的,儿子死后,就成了她随身的宝贝。
颜遥把玩石笛一阵,又把它凑到嘴边试吹了几个音。
那边王阿婆还在一边披挂零碎物件,一边絮叨些没营养的话。
“谢谢婆婆!”颜遥一把抱住小老太太的肩膀。
“哎哟!”老婆婆被吓一跳,手里不知什么掉到地上,哐铛一声。
她身上还是那种潮湿的草药味,此刻闻来,却令人无比心安。
松开老婆婆,颜遥牵马转身。
王阿婆终于反应过来,不停拊掌骂道:“哎呀,你这个鬼崽子!真是个鬼崽子,吓我老人家一跳!鬼崽子……”
“哈哈哈哈……!”颜遥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一轮红日放出冲破大山雾气的光芒,于瞬间跃出地面,照着少年大笑而去的身影。
其实,他是有些想哭的。
不过,第一次出家门,无论如何都要以笑声相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