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橘而修》百里浅语

1、阴书（一）

　　尽管已经下午6点了，太阳依旧很晒人，大地被炙烤了一天，依稀能看到缕缕晃悠的热气直往地面上冒，透过热气看到的尽是弯曲了姿势的景物，滑稽而烦躁。
　　热气升腾流窜，裹着人的身子就懒着不走，缠着人闷得难受也不罢休。走在水泥铺就的破碎路面上，背顶太阳的热情火辣，苍橘额头上的汗水不间断的顺着脖子流下，大颗大颗的划过皮肤，有点痒，又带着刺痛感。
　　饶是脾气再温和，苍橘仍是克制不住腾然而生的薄怒。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却能轻易激起心中的躁意，且大有蓬勃而发的趋势。汗黏黏的手背搭在额头上，苍橘微眯着眼匆忙瞥见模糊了边缘的太阳，长长的吐了口气，拧开已经完全化冰的矿泉水，猛的灌了几口，提了提双肩包，疾步往家走去。
　　绿树充裕的老旧小区就在眼前，苍橘的心情徒然变好，下了水泥路，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路两边的尘土被走路的细风卷入阳光里，翻腾跳跃一阵才落回地面。
　　两棵黄果树又高又壮，像守门神似的立在小区大门两侧，挺拔的洋槐树紧贴小区的内围墙站了一圈，花开的季节，小区香味飘散。
　　小区的两扇铁框门在不久前翻新过，刷的是银色的漆，太阳暴晒下，味道并不好闻。此时门半掩着，门卫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大叔，他精神抖擞记忆力特别好，上岗不过两月，却能记住每一个住户的名字，甚至能分清谁与谁是一家的。每当有住户进出，他都会和善的笑着主动打招呼。
　　“小苍下课了呀，这天气够热的，明天记得带把太阳伞，小心中暑了。快高考了，要注意身体呀。”
　　“谢谢赵叔关心。”
　　在苍橘打招呼前，赵叔抢先一步，话语里满是对苍橘的关怀，苍橘闻言腼腆一笑，反手拢了拢书包的背带，朝赵叔点点头，“我先回家了。”
　　“快回去吧，别抵着空调吹，急冷急热容易感冒。”
　　“知道了。”
　　走了十来步，仍能听到赵叔爽朗的笑声，又有住户回来了，他们正聊着什么。
　　这个小区原本是附二中给老师分配的宿舍，大多都是两室两厅的格局，房子套内面积不算大。那个年代几乎都是独生子女，一家三口住倒也足够了。随着附二中逐年扩大招生，现有的教学楼和宿舍楼早已负荷不了那么多学生，而且，学校的建筑和设施也在社会的进步中，显得越发的陈旧落后。于是，附二中索性在县城周边买了一块地，修建新校区。老师也一并住进了设施完善的新教师宿舍楼。
　　最初还有一些老师的父母住在这里，随着搬走和闲置的房子逐渐增多，小区一度没落到只剩几家住户。
　　就这样过了几年，附二中的校长干脆将小区低价卖出去。那些年，虽然能买得起房子的不多，但是见房子售卖价格低，且地理位置不错，还是个围院的小区。没多久，小区就售空了，也因此渐渐繁荣起来。
　　小区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大家都习惯的把这里叫做附二中宿舍楼。久而久之，听着并不入耳。一位退休的语文老师干脆给小区取名“幸福小区”，名字虽普通寓意却很好，深得大家喜欢。
　　小区一共有三栋楼，都是青砖瓦砌成，在现代气息浓厚的建筑中，倒是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的建筑了。每栋楼都是6层，老式步梯房，走廊宽敞通风性又好。
　　苍橘住的听风楼正好在大门的斜对面，要穿过老年活动区，再跨过儿童乐园的沙坑。
　　天气炎热，地面蒸腾，依旧有顽皮的小孩，撅着屁股玩着沙子。偏黄的绒绒柔柔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额头上，她奋力一小铲一小铲的把沙子装进巴掌大的蓝色塑料桶里，再倒入另一个孩子手中的正方体容器里，再加些水，还未等水完全融入沙子里，小女孩就将容器倒扣在沙地上。手一放，还未成型的沙子就垮了一半，两个小孩望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又一起手忙脚乱的将沙子重新堆砌。
　　大人们无奈又怜爱的在旁边撑着伞，摇着蒲扇陪他们玩闹。
　　苍橘很羡慕这些天真可爱的小孩，他们可以在父母以关爱铸成的围墙里，肆意的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
　　看了一会，脖子被烤得实在受不了，苍橘把书包脱下来，反过手抖了抖汗湿的衣服，提着书包就往听风楼跑去。
　　听风楼和听雨楼间隔约有30米，由于洋槐树枝繁叶茂，也就在楼中间放了两张长椅，供住户纳凉闲聊。即便是太阳直晒，洋槐树和两栋楼也能阻挡绝大部分阳光，相较其他地方，这里算凉快的了。
　　最近天气逐渐变热，这个时候是不会有老人出来纳凉，苍橘有些疑惑的蹙眉，仔细看了看坐在长椅上的老人，明明离得并不远，老人的轮廓却很模糊，面容也不甚清晰。本以为是太热导致视线受阻，可是，揉了几次眼睛，苍橘仍是看不清老人的模样。
　　许是感受到打探的视线，老人侧过身子与苍橘对视，依稀看得出他在笑，很温和的感觉，他在向自己缓缓招手。苍橘朝老人点点头，回了一个微笑。
　　模糊的感觉逐渐消失，老人的笑容也明朗了，他招着手，嘴里念着什么。苍橘听不清楚，微微偏头认真去听，也没听到他的半点声音。老人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他甚至是风景中突兀的存在。老人招手的动作变得急切，表情也越发不耐。
　　苍橘不解的望着老人，他是要告诉自己什么？不会是？联想到小时候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默念着千万不要是寻求帮忙。
　　熟悉感突然闯入脑海袭上双眼，苍橘反应过来，略微惊讶的朝前移动几步，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果然，他就是一年前去世的高爷爷。
　　意识到这一点，苍橘徒生一股寒意。脚步定住了，他一时忘记应该立刻转身离开。每次遇到这种事，往往会变得很麻烦。
　　心里念着转身，离开。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大，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势要敲个出口。苍橘受不了这种纠结，干脆闭了眼，朝老人鞠了个躬，无声的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冲入楼道。
　　站在楼梯转台，苍橘没忍住透过砖头砌成的十字花窗看去，老人已经不在原地了。收回视线，略微愧疚的慢步回了家。
　　一股冷气从微开的门缝透出来，苍橘迫切的推开门，一入门顺手将门掩过去，发出嘭的一声。把书包放在鞋柜上，喜道：“术修。”
　　“洗手吃饭。”
　　穿着一身绛紫色古装的男人，正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盘凉拌黄瓜。
　　空调呼呼作响，凉意突然袭来，围着周身打旋，苍橘才从见到术修的喜悦中反应过来。很想冲过去抱抱他，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又不敢造次，况且，身上汗得很。苍橘捻着胸前的衣服闻了闻，自我厌弃的吐吐舌头，望了眼术修，趁他不注意，一溜烟的跑进厕所。
　　“不许一回来就洗澡，先吃饭。”术修清冷的声音传来，吓得苍橘险些拿不稳花洒，纠结片刻，仍是听话的将花洒放回原位，抹了香皂，来回洗了三遍手，又洗了把脸，这才轻快的走回桌旁。
　　术修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凉拌黄瓜，鱼香肉丝还有一碗酸菜粉丝汤，大热天里，都是很下饭的菜。
　　大脑紧张而高速的运作了一天，早就消耗了不少精力，闻着菜香，苍橘顿觉肚子饿得受不了。可是，他更想仔仔细细看看术修，已经有一周没看到他了，实在太想念了。
　　“看我作甚，吃饭。”术修的话不轻不重，却能让苍橘立刻乖巧听话。把筷子递给他，再盛了一碗米饭，递到他手上。“吃吧。”
　　苍橘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术修脸上，傻笑着接过筷子和碗，却不忙吃饭，忽略肚子的抗议，只想看着术修，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他风姿不可一世，俊美无人可比。虽然总是冷着张脸，对自己却是好得没话说。他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也是余生中最重要的人。
　　术修无奈的摸摸他的头，苍橘笑得更灿烂了，心头的愧疚感油然而生，面上却不显，声音平稳无波澜，“今晚我陪你。”
　　“好。”得到保证后，苍橘端了饭碗赶紧补充能量。
　　术修拿了空碗，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一边凉着。他不用吃凡间的饭菜，当初为了苍橘学做饭倒是吃了不少。
　　分别一周，并不是苍橘一人会思念。作为冥府之王，他不能只顾个人私情，罔顾公事。两厢如何持平，术修的确犯难。眼下看着他高兴的吃饭就心满意足了。
　　“来，喝口汤。”
　　苍橘搁下碗筷，就着术修的手喝了几口汤，眉眼含笑一直凝视着他，令术修的心温疼了一下。谁抵得住心爱之人如此柔情的凝视。
　　然而一向沉稳严肃的冥府之王，可不能在未来夫人的面前表现得毫无定力。
　　“好好吃饭。”
　　“哦。”苍橘拖长了尾音，不情不愿的继续扒饭。
　　即便是三伏天，苍橘也没见术修减过衣衫，他总是穿着繁琐的长袍，久坐后也不见一丝褶皱。一举一动，尽显霸气风范，一言一句，也是如清音入耳，优雅好听。
　　“术修，你的厨艺太好了。”苍橘搁下碗筷，满足的夸道。
　　术修不置可否，若不是为了苍橘，他怎么会学做凡间的饭菜。
　　吃饱饭，苍橘主动去洗碗，术修端坐在沙发上，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动静，全身很放松，嘴角的笑容，在苍橘擦着手转出厨房时，敛了回去。
　　每次见到术修，苍橘便会生出许多思念和不舍，独处时不觉得独孤如毒，噬骨削肉，偏生见着了，令人疼痛的寂寞情绪疯长，险些承载不住。
　　很想扑进他怀里，挽着他的手臂，絮叨讲述今日的所见所闻，甚至想告诉他自己的成绩又进步了，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可是，每每见他冷冷清清的模样，又念及他高高在上的身份时，生生摁住了那股冲动，做人也许不该有太多贪念。奈何，面对他，又无法扼制更多贪念的滋长。
　　窗外的太阳变成了橘红色，屋内太过凉爽，也不知道外面的热气是否消退些许。术修正好坐在了阳光倾洒的沙发上，好看到极致的绛紫色衣衫，镀上暖橘色余晖的精致花纹，宽大的袖口滚着金丝纹绣，玉钗挽起的如墨缎发，没入光束的侧脸。无一不吸引着苍橘全部的视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周不见，当真想念得紧，相思滋味难熬，自古无人能逃得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苍橘呢喃着这首诗，红豆一名，向来是相思的代名词。
　　“怎么了？”术修闻声回过头来。
　　没想到呢喃之声被听见，苍橘面色泛红，局促的取下围裙，快步走进卧室，拿了睡衣和小内便进了浴室。
　　趁苍橘洗澡之际，术修站在阳台上，此时晚风乍起，天色降得也快。小区虽老旧，景色倒是不错，怡人又清爽。由于中老年人居多，整个小区的时间似乎被温柔裹挟而缓慢流逝着。
　　冷眼看着长椅上坐的孤寂老人，术修不发一语，转身进了屋子。
　　术修脱下外衣，仔细的挂在衣架上，最后只剩纯白色的丝制里衣。掀开夏被，靠坐在床头，被子刚好盖到肚子的位置，变出一卷书，专心看起来。
　　苍橘一身清爽的走进卧房，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就手快脚快的爬上床，趁术修不备，紧紧搂住他的腰，脸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笑得像只偷着小鱼干的猫咪似的。
　　见他这副依恋自己的模样，术修语气不自觉的放软了不少，摸摸他半干的头发，轻斥道：“胡闹，头发还是湿的。”
　　“你用法术给我吹干就好了。”苍橘打定主意赖在术修身上不起来了。
　　许是在冥府待的时间太长，术修身上总有一股阴凉之气，隐约能感受到杀伐果断的肃然之气，即便是苍橘最淘气的时候，只要术修冷着脸斥责他，他一定会立马乖顺。
　　清凉萦绕，苍橘是舍不得放手的，况且，一周未见，实在想念，害怕他像往常一样半夜就离开。苍橘抱得越发紧，想到第二天冷冷清清的醒来，鼻子有点泛酸。
　　享受着心上人的撒娇，术修也不会真的板着脸教训他不听话。头发干爽后，术修放下手中书卷，也只是轻轻的搂着他的腰，滑下身子躺好，苍橘调整好姿势，八爪鱼似的缠着术修。缠得太紧，惹得术修不适，倒也没扒开他的手，他怎会不知苍橘的心思，他何尝愿意如此。
　　“今晚不会走？”苍橘低声问道。
　　“不走。”术修捧着苍橘的脸，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累了就睡，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不会食言。”
　　“我不累，不想睡。”其实不想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别胡闹，学业如此繁忙，怎会不累？”术修微蹙眉头，如今的学子，考试压力和竞争压力都大。苍橘最近都瘦了，怎会不累，只怕是舍不得自己。心中酸涩涌上，“来日方长，等你高考完，我再抽时间多陪陪你。”
　　这话倒是入耳，苍橘猛的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望着术修，“说定了，不许反悔。”
　　“我何时失信于你。”
　　“真好。”苍橘撑起身子，迅速在术修的脸上亲了一下，又红着脸滑进被窝，仍不忘搂紧术修的腰。上好的丝制面料柔滑非常，苍橘用脸蹭了蹭，笑意更浓。
　　“听话，睡吧。”
　　苍橘眯着双眼，顿觉困意来袭，几次挣扎着睁开眼，都不成功，睫毛微颤，嘴里呢喃着术修的名字慢慢睡去。
　　老人的身影突然闯进苍橘的脑海中，苍橘猛的睁开双眼，缓了缓说道：“我在小区看到了已经去世一年的高爷爷。”
　　“你无须理会这事。”
　　苍橘内疚的沉默了些许，懊恼道：“我灵力尚且不够，怕不能帮他太多，反而要你替我善后。”
　　“和你无关，别想太多。”术修抚摸着苍橘的头，他的小爱人心底太过柔软善良，也因此容易被鬼利用。那个老人，他是知道的，心愿未了，死后无人祭拜，成为孤魂野鬼。他对苍橘虽无恶意，却要找上他，看来，有必要干预了。
　　“作为苍家的后人，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别胡思乱想，睡觉吧。”
　　不愿小爱人自怨自艾，术修施了法术，让苍橘很快入睡。
　　苍橘的灵力低微，术修的冥府之气太重，怕影响到苍橘，令他染上更多鬼气，从而招致灾祸。所以，术修总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与苍橘适当的保持距离，每每等他睡着了，再不情愿也得起身离他稍远些。
　　附身吻了吻他的侧脸，术修穿好衣服，来到阳台观察小区的动向。
　　第二天，苍橘在术修的怀里醒来，心情大好。在听到要半月后才能见面，笑容瞬间焉了。没精打采的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术修知他心情不好，也无从安慰，只得抱抱他，叮嘱他几句，便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