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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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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小凤把自己锁在柴房里,常青一个人看着桌上的饭菜,不是滋味。
老母鸡炖的汤,红烧鱼,炒的绿油油青丝丝的小菜,都是小凤一个人买了烧的,已经凉透了,显然,她在等他。
习惯了两个人吃饭后,再恢复一个人时,总觉得空落落的。
加上又是他的错,等他冷静下来,便搁下筷子去找小凤。
靠近柴房,常青隔着门板听里面的声,好像没有人。
他试探道:“出来吃饭。”
里面开始呜呜咽咽。
他软了脾气:“出来,给你吃鸡腿。”
里面哭的更大声,委屈极了:“柴房,冷,晚上挨冻,手都冻伤了,给你烧饭,你还气我……”
常青那一点可怜的脾气都被她磨没了,叹口气:“行了,晚上你睡床上吧。”
里面立刻不哭了,小凤吐了鸡腿的骨头,藏在柴火里,擦擦嘴上的油,肯出来了。
两个人坐下吃饭,常青给她夹菜,拿着勺子在鸡汤里拨弄半日,疑惑道:
“这鸡怎么就一只腿?”
小凤心虚:“原是个瘸腿的鸡,便宜,我就买了。”
常青皱眉不语,还是把鸡腿夹给了她。
*
晚间,两个人终于挤了一张床。
常青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别扭,他极力远离着她,可始终无法忽略被褥里的存在。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热腾腾的女人,就缩在他的被子里,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莫名心慌,口舌干燥。
心里却在鄙夷自己,憎恶自己。自己是个无能的太监,起这些龌龊的念头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他只能逃避,离她越来越远。可他越逃避,她的气息越浓烈,他索性闭眼背对着她,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可他离她太远了,都远到床边缘了,一翻身,就这样摔了下去。
“哎呀,你——”
软绵绵热乎乎的手捉住他冰冷的胳膊,把他拖上床来。
小凤利落的把被子掖好,把两个人紧紧包裹住:“睡那么远做什么?你是要搬家吗?”
他支支吾吾。
小凤摸他一把,打个寒颤:“你怎么浑身跟个冰块似的?”
常青艰难开口:“我是个太监,本就不是普通人,天生气血不足。”
他刻意加重了太监两个字,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小凤听。
小凤拉着他倒下,侧过身对着他:“那你挨着我睡呗,我身上暖,准你蹭我一点暖。”
她越坦荡,常青却越觉得苦涩。
他克制着自己不靠近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感觉一夜睡的温暖无比,第二日,醒来时,被褥还发着热。
小凤安安静静的睡在他身边,离他极近。他定定的看了一眼,也不喊她,径自下床而去了。
腊月三十,睡了个好觉,新的一年有个这样好的开头,便足够了。
*
出门时,常青看见了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徘徊他门口,他喊住他,冷着脸没好气:“你,做什么的?”
太监就是这样,对主子卑躬屈膝,对普通人横眉冷目,尤其是对读书人,更是有莫名的敌意。
书生害怕,便吐露出来了。原来他是小凤的老相好,家贫,小凤便拿钱资助过他去科举,他却一直没能考中。
现在听说她被青楼赶走,可人似乎还活着,就在这一带,便过来,想寻寻她。
常青心头莫名的一股火起,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书生本就心中有愧,遂低头走了。
临走时,书生回眸:“小凤和公公在一起了吗?”
公公……
和小凤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喊过自己公公,都是“常青”“青哥儿”的叫,他也飘飘然了,觉得自己是个叫常青的少年。书生的话好似一大棒,将他打落云端,把他的美梦打的稀碎。
他不是个男人,是个没根的孤苦伶仃的人。
常青所有凶恶的表情都凝住了,好似石裂雪崩,他咬着牙不让自己露怯,发狠说了句:“与你何干,再不走,咱家要你好看!”
他第一次用那种尖锐的,刻薄的,太监独有的嗓音说话。
书生吓跑了,常青好似纸老虎泄了气,无力的瘫坐在雪里。
小凤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常青坐雪里,要拉他起来。常青甩开她,自顾自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
他背对着她:“你走吧。”
“走?”小凤歪头。
常青咬牙,声音尖锐:“别装了,你不累吗?你压根就没有失忆过!”
小凤如遭雷击。
常青听见她不言语,心中更苦涩一分,声音更尖:
“你不觉得恶心吗!你心里指不定怎么嫌弃辱骂咱家,却要堆着笑讨好着咱家!你恶心,咱家也受够了,你滚吧!”
小凤泪汪汪:“你说好的,让我待到开春。”
常青把荷包砸在她脚下,重重的,里面都是银钱:“你那么多旧相好,都是热乎乎的完整的男人,哪个不比我强!你是不是下贱,跟着我,逮着我一个不死不活的太监欺骗,糟蹋自己也糟践我……有意思吗?”
身后的少女沉默,拿起钱袋跑远了。
常青哭了,豆大的泪砸在手上,热热的,怎么抹也抹不干。
*
小凤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她确实是装失忆胡搅蛮缠,以求能博得那个小太监的同情,让她收留自己,好熬过这个冬天,再悄悄攒钱,另谋生路。
她想,自己是不可能,和个小太监过日子的。
小凤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里面也是满满当当的铜板,是从平时常青给她的买菜钱,她贪下来的。积少成多,约摸有几两了。
又看看常青丢给她的荷包,里面有成足色的银锭,还有好多好多的碎银,白花花的鼓鼓囊囊一包,她只敢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那小太监平时省吃俭用的,买个衣裳他都舍不得穿,锁在柜子里,这么多银子,他得攒多久?就这样给了她。
小凤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
她找了个客栈住下,书生找到了她,想和她再续前缘。小凤看着他:一个端正的,高大的,完整的男人。
可她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
她婉拒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整日恹恹,无精打采。
书生却日日锲而不舍的找她,约她去喝茶看花,说想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她觉得奇怪,这个穷书生,往日还需要自己接济,哪里来这么多银钱这样花销?
问他,他支支吾吾,只说不考科举了,在王府找了个差事做。
小凤心里漏了一拍:“哪个王府?”
书生老实说了,小凤惊坐起,那正是常青待着的那个王府,她又追问,气急迫切,书生老老实实招了:
自己花银子都是常青给的,常青给他找了差事,又给他一笔银子,让他答应娶了小凤,一辈子不辜负她。
小凤捂住脸,摔门而跑。
*
小凤一路跑啊跑,跑到了王府,却发现一阵兵荒马乱,一打听,原来是昨天王爷宿在外室那儿,颠鸾倒凤脱了力,得了马上风死了。
王爷乃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听闻他死的如此荒唐,圣上勃然大怒,下令拿王爷跟前所有伺候的人,打入死牢,不日处斩。
小凤一刻也没有停留,跑到了牢狱外,买通了狱卒去看他。
监牢里那么多人,她眼里却只看得见一个,少年孤零零的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黝黑的眼盯着手。
她不顾旁人的冷眼和打量,朝他挥手。
“常青!”
常青无动于衷。
“常青——”
常青耳朵微动,却害怕似的压低了头。
“常——青——!”
常青浑身一震,终于缓缓的看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小凤笑着跑过去,蹲下来把住栏杆,哭了。
常青擦擦她的眼泪,热热的,烫烫的。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哑着嗓子道:
“书生才入王府,又不是王爷跟前伺候的;应该不会被牵连,我让他发过誓,他答应过我会娶你,你回去吧,跟他过日子去。”
小凤摇摇头,执拗道:“我没有问他,我只问,那你呢?”
常青才发现自己的手停在她面庞上,停了好久,他好似烫着了一般,收了手,敛首低眉,含糊道: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个太监,下辈子再说吧……”
小凤起身,擦擦眼泪:
“可我我不在乎的,我是个妓女,没那么多规矩,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不管他是不是太监,也不管下辈子。”
常青浑身一颤,隔着栏杆,艰难的看她一眼。
她却已经走了。
*
小凤打听到了常青的师傅,是皇上跟前的人,平素最喜欢金银。她连夜卖掉了常青的房子,和所有值钱的东西,打了对漂亮至极的如意金锭,敲开了师傅的门。
她跪在地上,把来意说了清楚。
老太监有些老眼昏花了,可看人还是清楚的很,他知自己当年的那个的徒弟没什么本事,老实木讷,不肯敛财,能凑出这么多,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看着眼前的少女,他有些动容。
宫里待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虚情假意,难得见到真情,他也难免怜惜,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他便去求了贵妃,贵妃又对皇上吹了枕边风,言这些日头疼,大师说是业障病,杀业太重导致,想让皇上大赦死牢,积点功德给自己消灾。
贵妃蹙眉,好似水中清莲不胜风露,皇上一见,满口答应。
*
常青出来了,小凤去接他,两个人在老太监家用了一顿膳。小凤没有说自己救的他,常青也没有问,他们好似有了默契,她不说,他却知道。
这次死里逃生后,常青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老太监想举荐他进宫,常青跪下婉拒了。
“师傅,常青想带着她,回乡里了。”
老太监无奈点头,把那两个金锭,换成了碎银,送给了他们。
他们买了辆牛车,几乎是连夜逃一般的离开了这个吃人的京城。离开时路过王府,听见王府里传来啼哭的声音,似乎是王妃自缢而亡了。
*
夕阳西下,两个人坐在牛车上,这是出狱后,两个人第一次独自相处,两个人都有许多话,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到底是小凤找个话头:“王妃家世那么好,就算王爷走了,她改嫁也不会差的,为什么要自缢呢?”
她觉得奇怪,她这样卑贱如野草的人都努力的活着,为什么王妃和王爷关系不好,却仅仅因为王爷走了,就要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常青低声道:“她其实是喜欢王爷的,王爷走了,她没了念想,自然是不愿意活着了。”
“那青哥儿活着的念想,是什么呢?”
常青不说话,他忽偷眼瞥了瞥小凤,又烫着似的别开。小凤愣住了,意识到了什么,也红了脸颊,低下头来。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
老牛载着他们,慢悠悠的走在斜阳道上,积雪消融的群山儿连绵起伏,好似没有尽头,麻雀儿停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唤着,热闹而欢腾——是春天快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