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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面具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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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八区铁打不动的狂欢时刻,赫歇尔酒吧在0点后将会迎来高潮。
十点的时候,宁无肆一个人坐在了包厢里。
他把酒水单放在一边,点了一份昂贵的蛋糕,合成乳酪味的,吃起来像在嚼流体机油。
让他想吐。
于是他摇铃唤来了侍应生。
来的是个典型的义体改造人,五大三粗,身高近两米,看起来一个人能打三个宁无肆。
他只有一只电子义眼,另一边戴着眼罩,可能是因为只捡到或者抢到了一只,那只义眼看起来有些粗糙,眼周泛着新粉的狰狞伤疤。
宁无肆觉得他需要一个新的义体医生。
但也许赫歇尔的老板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吓退所有试图搞事的人。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打消了替无良医生招揽生意的心思。
还有别的事。
宁无肆的态度很好,面孔白皙轮廓柔软,除了下城区普遍的营养不良,健康地像个从上城区跑出来的乖乖宝宝,“你好,这块蛋糕的味道不对,我可以换一份吗?”
侍应生仅剩的义眼眯了起来,来酒吧点蛋糕?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故意找事,他见多了这样的手段,应付起来得心应手,尤其是面对一个小朋友。
他把托盘夹在腋下,活动了一下机械手腕,响起关节转动的咔嗒声,简洁明了,“想碰瓷?”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服务型仿生人的好处了,耐心,友好,亲切,宁无肆不常来,隐约记得之前好像有一个。
他试图解释,“我上个月来还不是这个味道,里面加了机油,对义体化程度低的人身体有害,而你们在菜单上并没有标注这一点。”
显然宁无肆并不明白,没人关心这个。
就像大家都知道电子毒品有害,却仍旧为之沉迷。
侍应生冷笑一声,“废话那么多,现在谁他妈还没点义体,仅此一份,不吃就滚。”
宁无肆坚持,“我付过钱了。”
虽然比不上天然食品,但是一块合成蛋糕很贵,他攒了很久的钱才吃得起一次。
在金钱面前,人不能屈服于暴力。
侍应生不耐烦了,“没了,他娘的就这一块,小朋友,知道这里是哪吗?再没事找事老子让你今晚没法回家找妈妈。”
随即他想起来,下城区有妈妈的人不多,自己的话根本算不上骂人,于是换了一句,“再唧唧歪歪老子让你哭着爬回兰金。”
兰金是隔壁七区有名的声色场所,男女不禁,夜夜笙箫。
在下城区,这样的身材和长相,通常只有那一个去处。
放完狠话,独眼把托盘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今晚老板不在,他找到工作还不到一周,不能惹事,一切以和为贵。
仅仅三十秒后,侍应生又站在了包厢里,“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从他踏出房门的一瞬间,该死的叫餐铃就一直在他的电子脑里响个不停。
他确定了,这个乖宝宝是来找茬的。
宁无肆睁大了漂亮的绿眼睛,简单明了,“蛋糕。”
像个没糖吃的小朋友。
独眼觉得简直荒谬,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老子给你几分面子不打你你还上天了?知道赫歇尔是谁的地盘吗?还没人敢在这找事。”
宁无肆的小身板几乎被悬空拖着,他低着眼,看着那只顶自己两个拳头的机械手,有种诡异的平静,“我没有找事,放手,你要弄坏我的衣服了。”
他还挺喜欢这件衬衣的,而且,他一会要面试,个人形象很重要。
看着独眼没有放手的意思,他握住那只机械手腕,又说了一遍,“蛋糕。”
三次了,他想。
该生气了。
独眼觉得邪门到家了,这人像个听不懂人话的低级AI,但是这种仿生程度的AI根本不会出现在下城区,“小弟弟,第一次出门吧,老子今天就来教教你下城区的规矩,拳头硬的是老大。”
但仅接着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手指头不听使唤了。
锋利的刀片在年轻人的指缝里若隐若,正卡在金属义肢的接缝处。独眼的义体没什么痛感神经,只能听到金属摩擦时的尖锐声音,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到整个胳膊都在变得僵硬不受控制。
曾经作为雇佣兵的战斗本能被唤醒,一时再顾不得其他,胳膊瞬间反折,小臂上露出漆黑的洞口,正对着宁无肆平静的脸。
宁无肆二话不说,按在腕间的手滑向肘部,顺着方向使劲往上推,子弹尽数打进了天花板,房间落入黑暗。
独眼唯一的电子义眼是正经货,但身体还没来得及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做出任何反应,那只手又迅速回到腕间,摁下刀片使劲一别,一只完整的机械手就掉了下来。
另一只手握住他完好的左腕,像只灵活的猫,就着他的姿势反拧,一荡就出现在了身后。
宁无肆扣着独眼脆弱的关节,用空下来的手从桌上取了半杯水,抵着他裸露的机械手腕,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这个型号的义体,我记得内部是不防水的吧。”
顶上被打碎的灯适时地垂下半截电线,噼里啪啦地闪着火花。
……
半个小时后,本来正在隔壁兰金快活的老板哈维捂着新换的第三条腿,一脸晦气地坐在自家的VIP包厢里。
旁边死里逃生的临时工独眼按着肩膀哭丧着脸,桌上放着他的一截金属胳膊和机械手。
哈维很急,“小宁……先生,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新来的不懂规矩,今晚的一切消费都算我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宁无肆低头敲着老式终端,在一众用电子脑交流的人里面格外显眼。
镜头在义体上一晃而过,宁无肆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打字,“这个能用吗?”
对面的电子信息转换效率很高,一大段的文字瞬间就跳了出来。
“不能,这种垃圾箱里捡来的破烂玩意还用问?多看一眼都是对我眼睛的侮辱,等一下,你把谁的义体拆了?跟你说了别找事,你……”
宁无肆扫了个开头,果断按灭了屏幕。
对面既然开了口,宁无肆也不推辞,他抬起头,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之前那个仿生人侍应生呢?”
哈维一脸为难,“这……你也知道,现在的仿生人太贵了,而且有风险,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放心,回头一定好好收拾他,再不会发生类似的事,耐心、友好、亲切是吧,你说的我都记得呢。”
“行吧,”宁无肆不勉强,换了个条件,“他弄坏了我的衬衣。”
哈维一听这算什么,“赔!一定赔!这就给你买,买两件。”
哈维开了义眼扫描,瞬间就检索到了相关信息,剩下的话音卡在嗓子眼。
上城区专供,勃兰特四年前的纪念款。
连续两个要求都没什么可行性,哈维讪讪道,“这……这先不说已经停产了,这上城区,我们也进不去啊,要不折个价,他一定想办法抵给你。”
主语转眼就从自己变成了独眼,至于钱怎么来,就不关他的事了。
上城的物价和下城可不是一个单位,独眼脸都绿了,他哪里想到随手一拽就足够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一遍新。
这年头,但凡有点钱都拿去换义体了,谁还买衣服啊。
宁无肆有点失望,耷拉着眼尾,但也没强人所难,“那随便给我一件现在能穿的吧。”
四年前的一件娇气衬衣而已,早晚都是要坏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次哈维答应得很爽快,“行,我这有新的,让他再给你买一打差不多款式的,到时候亲自送货上门。”
宁无肆觉得挺好,补充道:“结实一点。”
哈维真的很急,“好说好说,那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没了,今晚这事咱们就翻篇?”
“啊,”宁无肆想起来了最初的要求,“能给我换一块蛋糕吗?”
……
十点四十分的时候,独眼缺了一条胳膊,但是他还没下班,用剩下的一条胳膊努力打工,终于获得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他得等到早上下班才能去黑诊所修义肢——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老板哈维急着回兰金,走之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含义丰富,一句话概括为你他妈就为了块破蛋糕坏老子的好事?
班没上几天,就打坏了包厢,搞坏了义体,还得罪了人。
这事明显还没完。
独眼非常憋屈,那蛋糕的配方又不是他定的,下城区的食品多少都带点机油味,谁知道那小少爷什么毛病。
说什么对身体有害,拉倒吧。这个点敢在下城区外面跑的人,谁没点义体防身。
他被雇来看场子,又不是来当保姆。
货梯口正对着窗户,天台的风有点大,空荡荡的肩膀处飕飕发冷。
同事拍着他另一边完好的肩膀唏嘘,“别多想了,这事也不怪你。”
独眼关上窗户,蹲在门口点了根烟,一身的腱子肉无处施展,可怜地缩成一团,“怪不怪的,现在说这有什么用。”
钱没挣两个,债先背上了。
同事安慰他,“往好处想,至少工作保住了不是?”
独眼想到等老板办完事还得找自己谈心,更绝望了。
“老大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差,今晚爽完明早就翻篇了。也怪我没提醒你……毕竟那位小宁先生好久没来了。”
“什么?”
独眼差点被烟呛住,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自己别是惹了什么幕后大老板下城区的无冕之王吧。
“那位小宁先生碰不得机油食品,他的单子一向是另做的。”
“为什么?”独眼很急,咬着烟抓着同事的胳膊,“别卖关子了,快说。”
“嘶,轻点。”同事捏着他的手腕试图用劲。
没扯掉。
“这里,”他无语地点了点自己的颈侧,没好气地说:“你没看到吗?他没有电子脑。”
“?”
“电子残疾人?”
独眼怔怔松开手,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周围的空酒瓶咕噜噜滚了一地。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我没打过一个废物旧人类?”
但仔细一回想,年轻人用的全是巧劲。
他觉得更屈辱了。
同事揉了揉胳膊,拍拍他空荡荡的肩膀,痛快了,“害,正常,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拉起裤脚管,滴了两滴润滑油,语重心长,“出门在外,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关节。”
独眼没空关心他的风湿,要哭了:
“我还以为他的义体仿生程度非常高。”
“开始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他被挂上了悬赏。”
“好奇他的人都数不过来,就那张脸,那样的身体,还有他的天然生物器官,每一个在黑市里都贵得离谱。”
他压低了声音,“兰金的老板还公开放过话,谁能把这位搞过去,给他连续包一个月的夜场。”
独眼想象了一下,骂了句脏话。
说起八卦,同事的行动力很强,飞速调出黑市的悬赏榜,指着第十位的“00000”以及后面夸张的一串0,“诺,就是这个。”
连起来看起来很像是单纯的数据错误。
那一串0够独眼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世界毁灭前都衣食无忧了,他咽了口唾沫。
点进去是单个零部件的悬赏价格,每一个都贵到离谱。
现在只有没受到辐射污染的干净器官能卖到这个价,甚至在上城区也十分惹眼。
“听说挂了三年,不过目前看来还没有得手的,倒是数字一直在往上跳。”
他看了看四周,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可别瞎想,老板的第三条腿还得靠他干爹维护呢。”
这句话信息实在过多,独眼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觉得有点热。
同事瞅着独眼发直的电子眼,敲了敲他包着纱布的肩膀,“懂了吗,清醒一点,下次哈维先生可不会帮你擦屁股了。”
独眼疼得冷静了,他捂着肩膀嘶了一口气,“那第一呢?”
同事嗤笑,“第一?第一可是神造机械千辛万苦供出来的宝贝,据说武装到头发丝,离赛博疯子只差半步,等你见着了这辈子也差不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