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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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各处人家上方轻烟扶摇，正值晚饭时分。
私塾里早已下了学，沈晏青拣了学生临的字帖一一翻看。其中一小叠宣纸上黑墨歪七扭八组成满纸斗大字，更甚有墨迹晕开痕迹，或是纸间溅了几点墨汁，似是被慌忙抹去反而拖起长长尾巴。
毕竟还是七八岁的孩子，罚他临了百张字帖是有些过了。沈晏青想起文哥儿皱成一团的小包子脸，颇为无奈，又暗自笑笑。
虽入了春，天却还是微凉，昨儿个夜间吹了些风便有些微不适，沈晏青看了小半日有些乏了，不觉间便伏着桌睡了过去。
青瓦青墙，青竹榻青帐，沈晏青正安睡。
屋顶突然漏了个洞，一团青色活物从上掉落，直直摔在他肚皮上，眨眼间却不见，似是直接化进他肚内，随即便腹痛不已，直至满头大汗仍不见止。
沈晏青低吟一声，右手按上肚腹。
他是被疼醒的。
火燎似的疼痛只维持片刻，渐渐淡去，只残留若有如无一丝异样，混着方才梦境的剧痛恍惚成了淡薄雾气。
沈晏青才发觉自己身子已歪向一边，险险要倒下，他连忙撑起自己，下意识隔着衣衫摸摸肚，呆了片刻。
注意到窗外天色，这才动作起来，急急离开书桌。
窗外一丈外是株槐树，绿荫如云。夜风拂过，枝条似有些震颤。
随着一串轻笑，一小团阴影移动，极快隐匿在枝叶间。
文哥儿终是乖乖认了错，几日来也未再逃学，这日竟完整背出才布置下的文章。
沈晏青颇欣慰笑了。
“沈先生，先生……”
沈晏青一个激灵，这才回神：“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且先回家去。”
方才竟于堂上走了神。
沈晏青牵了牵右足，难得锁眉。
昨夜梦见自己一脚踩上一团青色，它竟回过头，化作一张倾盆大口就咬上他右脚踝。醒来时右脚踝竟也隐隐作痛，再看还有几个拇指大小淤青。
细细回想起来，那物生了四足，周身覆满青色鳞片，一双眼隐隐闪着青辉。
竟是只尺长树蜥。
莫不是招了鬼怪？他脑中念头一闪。
当晚，沈晏青取出本《楞严经》研读。
《楞严经》乃佛家辟邪利器，清净明诲。
彼诸鬼神，亦有徒众，各各自谓成无上道。我灭度后，末法之中，多此鬼神炽盛世间……我教比丘，循方乞食，令其舍贪，成菩提道……
如是诵读三遍，沈晏青才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洗漱完毕，沈晏青顺手收过桌上摊着的经书，不经意瞥过一眼，浑身一滞。
翻开的书页上满是墨色爪印。并不凌乱，反而整齐排着，仿佛是一个接一个摁下，却又遮盖原本经字，涂满整页，好似示威般。
沈晏青捧着经书站了一会，一惊之后满心疑惑。
耳边似乎传来脆笑声，他正凝神，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淡青长衣。
“沈先生，我奉戚大官人之命来此，先生日夜为学堂劳苦，我是来为先生担些琐碎事宜。”他双手捧上一封书信。
戚大官人心善，私塾是他捐建，亦算是沈晏青恩人。
沈晏青接过书信，不疑有他。“进来吧。”
他收起桌上经书，问道：“我如何唤你？”
“连雅，我名为连雅。”少年抬起脸，笑道，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一双眸子清清浅浅，眨眼间有波光流转。
莲雅？
沈晏青一愣，手上动作顿下。
镇子西头苏大官人家千金闺名便是莲雅二字，其人当真如莲般雅静出尘，才许给大户刘家公子，那刘家公子也是丰神俊朗。
自己不过是个无趣的穷教书先生，千金小姐都不会多看他一眼，沈晏青心里有淡淡惆怅，也没瞧见少年唇边一抹得意。
统共两间房，沈晏青居了一间，连雅就住了剩下另一间。
自那日起沈晏青再没做过那类怪梦，只是总听见笑声，时而轻声嘻嘻，时而是放声狂笑，时而清脆如银铃。他看了两个郎中，都道并无耳疾。
或许自己得了癔症，或许又是精怪作怪，沈晏青有些头疼，但是也未觉察到其中恶意，只放手不管。如此几日，笑声也就消失了。
住了几日，连雅性子渐渐显现。
他爱笑，性子是极活泼，但话多起来让沈晏青头疼不已，每每说他，连雅只把双眼一瞪，安静片刻又开始叽喳。
俱是些小事，偶尔有些奇闻异闻，沈晏青不忙时也会安静听着。
多了个人，家里热闹许多，尽管有时热闹过分。沈晏青依旧心情大好。
连雅不会做饭，洗件衣会戳出窟窿，但是会些医术，也常跟着去私塾，也能替上沈晏青给学生讲解诗书。
最让沈晏青称奇的是他竟治服了顽劣成性的文哥儿。
沈晏青心软，不忍心用戒尺罚那些孩子，也从不疾言厉色，顶多罚临几张字帖抄几遍文章。
这一日文哥儿逃课又扯谎，连雅二话不说挽起衣袖就去揪他耳朵，又打了手心几下，自己在一旁看文哥儿红着的眼眶颇有不忍想要劝止，他竟连自己一块骂上，骂完又笑。
想起连雅张牙舞爪的模样沈晏青忍不住笑，那么清俊的少年好似化身夜叉，不过那凶却是流于表面。好在，文哥儿是真老实了。
“笑什么，吃饭当心呛住。”连雅不明所以，隐约觉得是与自己有关。
沈晏青仍是笑，连眼里都盛满笑意。
连雅被笑得心头火起，对上对方的双眸却愣了一愣，执起竹箸愤愤扒饭，嘴里还嘀咕道：“难吃死了。”
二月二十八，是黄道吉日，宜婚嫁。
刘家公子迎娶苏家千金苏莲雅，两家大办酒席，镇上人家都去喝酒，沈晏青也放了学生一日假。
推脱不得，沈晏青只得也带了连雅去赴酒席。
流水席摆了八十八桌，人头攒聚，好不热闹。
连雅喜闹，邻座也是个爽快人，两人聚一块儿不亦乐乎。
因喝了些酒，自回来连雅便蒙头大睡，直至日头偏西方醒。
“先生。”
沈晏青坐于树下，手上执了书卷。连雅招呼一声，见他没应也不甚在意，自去做事。
待见不着一丝日光，沈晏青仍不动，若按往时这个时辰正改用晚饭了。
“先生，我饿了。”连雅抱怨道，对方还似不闻。
连雅等了会儿，又去唤他，近看只见他兀自沉思，又有些呆呆的。连雅先前等了半日，耐心已是用尽，又见沈晏青模样，转念想起今日事由，只当他因思慕苏莲雅不得而失魂落魄，心头大为恼怒，立时冷哼一声，破门而去。
沈晏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越想越气，连雅脚下加快，嘴里不时嘀咕着，恨不能撕了沈晏青，偏偏他呆呆的模样还一直在眼前晃，连雅烦闷地挥爪在空中乱抓一气，指望就此挥走沈晏青影像。
过不了一时又笑起来，自己也是傻，竟然为这个怄气还跑出来，不知那门有没有经受住摧残。
好饿。
可又不想回去。
这般游荡了许久，连雅决定回去。
门果然有些破败，但还是顽强立着，门栓松着，想是沈晏青所为。连雅轻挥袖，木门立即完好如初，他又轻轻栓好门，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窗纸向外透出微弱烛光，连雅推开门，果然见沈晏青坐在桌旁。桌上一碟一碗，皆用大碗倒扣着，而沈晏青手撑头已经睡着了。
既不皱眉，也不嘟嘴。沈晏青本就安静的眉目更显恬淡，一旁跳动的烛火映着又添了一分生气。
连雅看了一会儿，微笑起来。
他本是树蜥，小有修为。两月前蜷卧树下正好眠，沈晏青经过一脚踩上他尾巴而不自知，因此记恨在心非要报那“一脚之仇”。这才有了后面的百般捉弄吓唬，化身为人慌称是戚大官人派遣，也是为了方便捉弄他，其实也不过是自己闲来无聊。
不知何时竟忘了初衷。
连雅揭开倒扣的碗，里面饭菜还是温热。
沈晏青睁开眼望到他，有一丝惊喜欣慰：“你回来了。”
“嗯。”
次日起来沈晏青见到完好的门稍微楞了愣，也没说什么。连雅暗暗观察他的反应，也不说话。
一切照旧，沈晏青授课、看书、做饭，也学会偶尔同连雅拌嘴，连雅有时替他讲解书文，偶尔训人，越来越喜笑，沈晏青也跟着多出许多笑容，比以往淡薄的笑意多出几分厚度。
两人都没有提过苏家小姐。
盛春时节，天光无限好。
午后日光甚暖，沈晏青又趴着书桌睡去。
左侧案上一枝青花梅瓶供着几枝杏花。花开正好，淡黄蕊正娇，花瓣重重叠叠画出一片粉红。日光透穿其间，在沈晏青脸上投下点点淡影。
连雅伸手轻触他侧脸，指尖移动间，也似染了一手花影淡香。
沈晏青的眉悠长颜色却淡，连雅用唇代替手指在他眉尾际鬓旁烙上轻吻。
唇下眼皮微动，沈晏青醒来，猝不及防掉进近在咫尺幽深眼波。
连雅对上他微惑的眼神，笑得轻狂，又带着一丝温柔。
“晏青，我不叫做‘连雅’。”
“我的名是‘青曦’，‘晏青’的‘青’。”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青子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