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月》张怀远

1、变故

　　贺府。
　　一片火光之中，此刻正经历喧嚣和它最大的浩劫。
　　在这片火光中，贺家辉煌成为泡影。家仆能跑的都跑了，没能跑掉的，有的死于官兵抄家，有的死于大火。
　　贺之善和贺之月在慌乱中被叫醒。
　　是父亲。
　　在朝为官三十余载，贺宽的两鬓早已斑白，双颊没有多少肉，徒留两块突出的颧骨。就在这张脸上，是她们从未见过的慌张、惶恐。往下看，他手里只拿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尽快走，府西门的马车已备好，车夫会带你们到关东。”
　　贺之善：“怎么回事？”
　　贺宽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善儿，月儿，伴君如伴虎，爹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爹竟没想到会输给王固那厮…”
　　说完，平日疾言厉色的脸上多出少有的一丝温情，又说“爹一把年纪，死了就死了，你们要好好活着，切忌入朝为官！”说着，手上使力，推了两人一把，暗中的家丁阿毛拽着两人的衣袖，要强拖她们到西门。然而贺之善不愿，意欲挣脱桎梏，哭着说：“我要和爹一起死！爹你别丢下我！”涕泪满面。
　　贺宽站在火光照得到的明处。听到官兵接连的吵闹声，什么也没说，只以泪眼看向善、月，用口型说了句什么话。
　　此时，官兵们破门而入，铁桶似的把贺宽围了起来。
　　泪眼模糊，贺之善看不清贺宽的神色，只听他近乎癫狂的大笑，以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狂妄语气高声呼喊“狡兔死，走狗烹！”到此停顿了一会，复以自嘲的语气道：“飞鸟尽，良弓藏…”
　　贺之善的嘴被贺之月捂住，悲恸到几乎失语，泪流了贺之月一手，湿湿的。
　　从睡梦中到现在，连一炷香时间都没有，可她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了爹，没了家，于是全身发抖，不可置信。
　　父亲的身躯倒下，贺之月和阿毛拖着失魂落魄的贺之善趁夜色掩护，逃向西门。
　　西院没人放火，因为那里是下人的居所，现在这些人全卷了自己的所有细软逃净了。
　　停在西门的是一辆小马车，颜色很深，几乎隐没在黑夜之中，它静静地停在巷子里，同火光照天的贺府仿佛被无形的何物割裂开来。
　　爹平常只教要知礼节，但没人告诉她现在应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一种无力感流过全身。
　　上了马车，贺之善忽然大力掀开马车窗帘。看着外面火光冲天的贺府：是火光，是惨叫，是落荒而逃的下人。
　　这一刻她仿佛全身的力气再次被抽走，不再说话。
　　贺之月也偷偷抹泪，心底，是无尽的悲哀。
　　从贺府到关东的路程很远，舟车劳顿两日多才到乡下的宅子。那是一处小宅院，院子里养了家畜，它们在地上啄食。也种有各类不知名的菜在篱笆里，房子不大，比院子小两圈，只有东屋和西屋。院里有一角，堆满了农具之类的杂物。
　　“之善，下车了。”贺之月风尘仆仆，已累得不行，却见贺之善却怔怔的看着前方，眼神定定的，贺之月以为她受了太大打击痴傻了，于是不断呼唤贺之善。良久，贺之善抬头，眼眶红的吓人，说：姐姐，我迟早有一天会报仇。
　　贺之善和贺之月自那之后便定居关东。关东的宅子是祖母家的，不必担心有官兵追来。祖母也只能为她们提供一点庇护。尽管真心疼爱，却也远隔千里外，尽力的让人种了些菜养了些家畜，至于其他，也只得自求多福。
　　贺之月正是及笄的年纪，贺之善也只比贺之月小一岁。或许未来嫁与农夫、猎户已是良配。两人靠做些手工活挣些零钱，有时是手绢，有时是香包。贺之月一人做两人份，尽力的多挣些钱。贺之善用自己挣的那份钱买了些书，看在她还有家时，私塾不知上过多少，书不知背过多少。治《四书》研《五经》习《左传》，原本她的未来可能是某侯府大夫人，也可能是名满天下的谋士，而如今的她在乡下艰难求生。
　　所有的所有，像一场匆匆收场的戏剧，狼狈而虚幻。贺之善偶尔会想，这是否是一场真实的梦魇。随即她冷笑以自嘲，继续缝她的手绢和香包了。
　　深秋的寒夜只剩一轮圆月在漆黑的夜空中吊着。惨白的月光遍布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无风，却仍冷的刺骨。
　　贺之善和贺之月缩在一张榻上互相取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阿姐，我冷。”贺之善几乎蜷缩成一只虾米瑟缩在榻的一角，在这个漆黑而寒冷的夜，她又想起往日的肥甘、轻暖、奴仆。如今不足于口体，不足于使役。
　　昔日何曾有过如此难熬的寒夜，何曾盖过冷如铁的被衾，想到这里，泪水流到脸上，打湿衣领，浸湿枕头，在枕头上形成一小片更深的印记。
　　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