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公主》春天的猫

2、新家

　　协议书签完，罗尔萨老爷爷长舒了一口气。仍然是出于愧疚，他带着希泽和西雅满城里玩，倒真的把商店、博物馆、图书馆、游乐场等等逛了个遍。希泽偶尔会有点后悔，她觉得选择那个女船长会更好些。毕竟当个航海家是她的梦想。但是西雅说：“她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航海，不在家，你在她家只能日日与她的管家为伴。她那位男管家我见过，长得完全不帅……”
　　这人没救了。希泽心想。
　　不过她的后悔只会偶尔出现。大部分时间她不介意她将会住到谁家。反正住谁那儿不是住。
　　搬来安托尔府邸的第二天，罗尔萨一家就浩浩荡荡搬走了。西雅尤为不舍，抱着希泽不撒手，反复承诺一个月后的暑假就回来看她……和侯爵先生。
　　希泽很满意她的新房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四柱床，一个老式的书桌，一个书架，一个衣柜，一个吃茶点的小桌子（当然还配有两把椅子），还有个小巧的浴室，书桌上甚至还有个老式的发条唱片机。这玩意儿真的很古老了。新版的唱片机都是萤石驱动的。
　　侯爵先生每天早出晚归，以至于希泽来侯爵府好几天，才终于在一次晚餐时见到他。他们友好地互相行礼，就坐。希泽刚开始动刀叉，艾迪就问她：“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可能。”希泽说。她往嘴里送了一块猪排。随即想到罗尔萨爷爷告诉过她：安托尔侯爵身份尊贵，跟他说话要恭恭敬敬才行。于是她急忙咽下嘴里的猪排，又加上“先生”两字。
　　“三年前，”艾迪优雅地喝了几口汤，说，“你父亲获得绪普国科学院颁发的成就奖，是吧？”
　　“额，是的，”希泽又咽了一口猪排，“先生。”
　　“那次颁奖典礼上，”艾迪笑眯眯地说，“是我父王给你父亲颁的奖。”
　　她想起来了，她坐在家属席上，看到前排贵宾区国王的小儿子优雅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高贵的皇家派头。原来那就是艾迪。希泽还记得父亲领完奖杯，转手就给了她当玩具，只要是希泽喜欢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到了父亲手里他也会马上送给希泽。这个奖杯十分好用，颁奖典礼后的社交时间，在颁奖大厅的后花园里，希泽用它砸肿了一个嘲笑她身世的男孩的头。
　　艾迪显然也记起了这事，依旧笑眯眯的：“我记得你力气挺大的。”
　　“您过奖了，”希泽谦虚地说，“主要是奖杯好使，两侧有把手，举起来往下砸很方便。”
　　这女孩真实在。艾迪想，他兴致勃勃地问她：“你是怎么被上一个学校开除的？也是打架？”
　　希泽有点泄气：“也不全是。”
　　“还因为什么？”
　　“学校那些老头子早就看不惯我。他们嫌我在一些男同学的水杯里放蜜蜂，在几个老师的抽屉里藏蜥蜴，还往几个女同学的领子里扔过毛毛虫……”
　　艾迪嘴里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你居然在那里待了一年多才被开除？”
　　希泽不满地说：“他们都是罪有应得的。”没错，父亲说过，对欺负她的人、和欺负像她一样的女孩子的人，不能手下留情。她说得很坚决，连“先生”两字都忘了加在句尾。
　　侯爵府的管家兼侯爵的私人秘书伊兰特早就告诫过他，这女孩在上流社会社交界的口碑有点复杂，让他不要随便接手这个监护协议。一国王子又不需要靠代人抚养小孩子赚钱，他们和艾利涅克伯爵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要说交情，罗尔萨老爷子倒是他的恩师。老爷爷跟艾迪提到这事儿时，艾迪一口答应下来，只要是罗尔萨教授提的要求，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不答应。罗尔萨教授视如亲孙女的女孩，能坏到哪儿去。所以他对伊兰特的警告置若罔闻。直到他收到了艾利涅克伯爵的信。
　　艾利涅克伯爵收到安托尔侯爵签名的监护协议书之后，曾认真给他回复了一封长信，除了表达深深的谢意之外，还尽数罗列了希泽在别人眼中的坏毛病，以示歉意和诚意。这些坏毛病包括但不限于：脾气暴躁、喜欢赖床、只吃肉不吃蔬菜、喜欢恶作剧、喜欢搜集蜥蜴和虫子、有点怕狗……但是安托尔侯爵惊讶地发现，艾利涅克伯爵的信里似乎还流露出一丝隐藏不住的、“我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的得意之情。他在信中解释说：尊敬的殿下，希泽从小没有母亲，所以我忍不住对她多疼爱些，一不小心就把她溺爱成了这个样子，这么坏的脾气，这么坏的生活习惯，可是她是那么可爱，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她的眼眸是那样明媚，哦，我无比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小女儿……
　　“果然名不虚传，”当时艾迪读完信悄悄对伊兰特吐槽说，“这位伯爵怕是把对当年那位年轻情人的爱，完完整整转移到这位私生女身上了。”
　　此刻，晚餐桌前，艾迪想起那封信，依旧喝着汤，不再说话。希泽很想问他：那你呢，你又是干什么的？大学生也不能天天早出晚归吧，你到底天天在忙什么？但是看着侯爵大人安静喝汤、不想再说话的神情，她告诫自己，要铭记侯爵的身份和自己的处境，寄人篱下得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她忍住什么也没说。
　　最让她欣慰的是，几天下来，她已经把侯爵家的饮食习惯摸了个大概，有充足的肉和水果，没人逼她吃蔬菜，这就很好。希泽的父亲每月会往蓝伽洛城汇两笔费用。一笔汇给安托尔侯爵，作为希泽的抚养费，另一笔汇到希泽的私人账户，作为她的零用钱。只是由于未成年，她必须出示她在本地的监护人安托尔侯爵的签名才能取到这笔钱。事实上她也根本用不到什么钱。伯爵家吃的穿的应有尽有，父亲也是三天两头就会给她寄来各种吃的穿的玩的。她的新房间很快就被各种漂亮衣服、洋娃娃、泰迪熊和发条玩具挤满了。
　　她还会热情地与侯爵家上上下下的人分享父亲给她寄来的东西。她把父亲寄来的母国的各种小吃分给仆人们。还把一些发条玩具改装成便利的小器械送给辛勤劳动的仆人们，例如她把一个玩具士兵改装成切菜机器人，还把一个拧上发条会下蛋的母鸡玩具改装成可以剥花生的工具……这些工具使厨房初步实现自动化，帮了厨房女仆们很大的忙。于是她又开始进一步的改装，试图把这些工具的动力来源替换成以萤石驱动。但是某天她想起父亲以前说过的话“在未来，机器一定能替代人类去工作”，又有一次她无意间听到伊兰特说“厨房里其实可以不用雇佣这么多人了”时，突然意识到自动化的下一步是劳动力的失业。想到那些以伯爵家这份工作维持家庭的善良女性，她果断停止了她的研发。
　　很快侯爵家的所有工作人员，上至伊兰特，下至客厅女仆、书房男仆、厨房和盥洗女工全都喜欢上了希泽。对，就连伊兰特对她也有了改观。她手巧、嘴甜，又爱笑，见到每个人都会笑着打招呼，而每次求助于谁时——即使只是想从后厨顺走个苹果、或是求人从书架高处取本书这种小事，她也会笑得把眼睛眯成一道缝，说尽甜言蜜语，事成之后还会以一句“啊，XXX，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来表达感谢。侯爵府邸自从有了她每日蹦蹦跳跳的身影，每个人都笑口常开了。
　　在这个家里，希泽最喜欢的人是日常照顾她的女仆罗莎，她是个开朗的乡下姑娘，遇到一点点事就会开怀大笑，浑身充满了乡下阳光的味道。希泽时不时会跟她打听安托尔侯爵这个人，但她发现她根本得不到客观的回答。罗莎是侯爵的狂热粉，把他描述成一个又英俊又睿智又平易近人的完美形象。希泽发现她对侯爵的外貌甚至都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每天过得轻松快乐就够了。
　　但是，某天下午希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听着唱片，啃着苹果，晒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正在感叹新生活多么美好时，侯爵敲门进来了。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学校。”他说。
　　她从床上坐起来，愣住，一口苹果还含在嘴里。还有上学这事儿，她沮丧起来。数日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直接在卧室里摇铃叫仆人端来早午餐。下午看看书、摆弄摆弄她那些发条小玩意儿，满房子里逛逛找各处的仆人聊聊天吹吹牛，晚上和伊兰特一起吃个晚餐（对，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侯爵家，管家是可以和主人一桌吃饭的），这逍遥自在的日子这么快就结束了。
　　艾迪看她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解释说：“你父亲信里说了，要给你找个最好的中学。”他看她还是不情愿，又说：“天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将来在上流社会没法混的。”
　　希泽气鼓鼓的：“怎么不能混？我父亲说，他会给我留一笔钱，我到处游山玩水也花不完。”
　　艾迪脸上挂满黑线，心里暗想，艾利涅克博士的教育方针真让人不敢苟同。但他仍然试图劝导她：“就算不是为了将来生活的更好，上学也是有意义的……”
　　事实上，在签署了监护协议的当天，他就在百忙之中，去城里最大的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家庭教育的书，他只看了“摆事实、讲道理”这一章，就忙得没有时间再看了。他努力回忆书中的句子：对待尚未成年的年轻人，要以你充分的耐心，循循善诱……他说：“上学可以学到知识……”
　　希泽立即接口说道，“我自己看书也能学到的。”
　　他说：“上学还可以交朋友。”
　　“不不，”希泽振振有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XXX曾经说过：你眼中的财富，在别人眼中未必珍贵，例如，在你看来钻石般宝贵的友情，在别人看来其实……”
　　艾迪长吸了一口气。冷静，他想，她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我的妹妹，我总不能一巴掌甩上去。
　　希泽看到他脸色不对，意识到刚才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忘记了对方的身份和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她急忙改口：“那个……我知道啦……我会认认真真上课，团结友爱同学，谢谢您为我做的安排！”她抱着半个苹果，垂下头，十分谦逊地说。
　　艾迪松了口气，他摇铃叫来罗莎，让她端一些热牛奶和甜点过来。随即艾迪和希泽两人坐在茶店桌两侧，开始了亲切的谈话。艾迪语气温和地说：“你来了这七八天，我每天都在忙，也没有时间好好和你聊聊，是我照顾不周。”
　　希泽试探着抬头问他：“您最近在忙什么，先生？”
　　“抢尸体。”
　　希泽嘴里的牛奶差点喷出来。她用手帕捂住嘴，淡淡地咳了两声。
　　“是这样的，”艾迪解释说，“尸体对我们医学院学生是非常宝贵的，有了尸体，才能得到只有通过解剖才能找到的答案。”
　　“去哪儿抢？”
　　“隔壁镇连日来陆续处决一批无人认领尸体的流窜犯，附近的医学院、诊所、生物学家听说以后，每个人都严阵以待，每砍掉一个脑袋，大家就一哄而上把脑袋和身体一起抢过来，”艾迪喝了一口热牛奶，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还好我们医学院人多力量大，抢来了不少。”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样子，“主要是，处决时间不固定，所以我们每天一大早就去那里等着，晚上很晚才敢回来，有一次回来太早，晚上七点就回来了，哦，就是你我共进晚餐那次，结果晚上十点那边又砍了一个，落入了别人之手。”
　　“……”希泽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您辛苦了……先生……”
　　这人处事风格和自己真的不一样，希泽心想。好歹也是个王子，动用一点特权，或者多派几个仆人，抢尸体这种事还用自己亲自动手？想想自己只不过是个新贵伯爵的私生女，天天好吃懒做，除了油嘴滑舌以外一无是处，她突然有点自惭形秽。
　　“你呢，最近在做什么？”艾迪问，虽然他心里已经猜测，她大概不过是忙些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这种事。
　　希泽在惭愧和自卑之下，决定挑好的说：“最近在读XXX的自传、XXX的《中级机械原理》、我曾祖父写的《萤石的魔力》……还……还画了几张萤石发动机的草图……”
　　艾迪有点吃惊，他想不到希泽还会做这么正经的事。他稍一扭头，果然发现希泽的书桌上摊着一些图纸，上面用铅笔画着复杂的设计，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中级机械原理》。
　　“这些是照着书里画的？”他站起来走过去细看。
　　“是参考《中级机械原理》和《萤石的魔力》两本书，参考现在的萤石发动机设计的新型发动机，”希泽说，“萤石不只可以应用在早已存在的唱片机和马车这些东西上。”
　　“比如还可以应用在会剥花生的母鸡身上？”他笑着，故意这么问，他已经听说了厨房的自动化改革。
　　“不只是这么简单！有了萤石，人类可以发明出很多原本根本想象不到的机器，甚至……甚至飞行器！所以我在设计不同思路的萤石发动机，想象有了它们，我们可以创造出哪些神奇的工具……”希泽越说越兴奋，“我曾祖父临终前说，萤石会带来人类文明的升级，可是人们只知道把它应用在目前已知的东西上，这太可惜了，萤石的魔力根本没有被发挥出来。”
　　艾迪看着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女孩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心里生出一种震惊和欣赏混合的感觉。他时刻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见缝插针地教育她：“所以你应该好好去上学，学知识，将来成为一个女发明家。”
　　希泽回想起父亲也常常对她说：“我的希泽会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的人！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航海家！”
　　她扭头看向一旁不去看艾迪，心里默默地说：可惜，我活不了那么久的。
　　然后她眯起大眼睛，对艾迪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次会谈以艾迪的谆谆叮嘱（“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派人给你置办”和“上学后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讲”之类）结束。谈话结束艾迪又返回医学院去了，他说这次抢到的尸体比较多，储存空间不够，需要抓紧连夜解剖。他走后，希泽在房间里左嗅嗅右闻闻，只有男士香水的味道，没有尸臭味，还好。
　　尸臭味，她实在是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