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春色》baiaaa

15、洛神节（三）

　　在妖族看来，仙族的剿杀实在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
　　这争端自两万年前始，仙族率先发难，将在仙界任职的妖送上了诛妖台——本也不叫诛妖台，只不过诛的妖多了，怨怒萦绕，血腥味经久未散，妖族惧之，仙族唾之。
　　仙族为震慑妖族，自然而然流传出了这么个名号。

　　两万年间，妖族逐渐势颓，逃的逃，捉的捉，唯有一些受到仙族庇护的妖才得以留存。
　　妖界分崩离析，只剩个主子誓要复兴妖族。
　　但大局已定，仙界中人见了妖，大多都会先唾声”晦气”。

　　这蛟......又不知是哪个自仙族手中逃脱的妖族。
　　时重垂下眼帘，手中紧握着桃粉色衣裙的一角。

　　众人跪倒在洛水河畔，等着洛神现身。
　　河中，浪突然大了起来，一波一波，由远及近，汹涌而至，似有东西在里穿行。
　　而时重一行静默不语，像是与洛水镇民划开一条界限。

　　“迎洛神——”
　　有人低声吟唱，水花溅在身上也浑然不觉，伏得恭顺。
　　倏忽浪头猛涨至两三丈高，再落下时，水面上方，凭空而现一个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
　　脚尖点水却不入水，衣袍无风而自动。
　　他一手背后，一手捋捋垂到胸口的胡子，垂首环顾四周，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嗯......”
　　众人不敢抬头，神情惶恐又敬畏。

　　时重只觉得他臭，直冲着五感，冲得她有些晕眩。
　　不得已只得封闭鼻息。
　　隐了身形的照夜狻猊狠狠打了一个响鼻，嫌弃的拱拱鼻子。
　　时重在等，等那声“晦气”。
　　“安静！”东来拂了一下照夜狻猊的耳朵，有些不成器，“你怎么那么娇气，等会儿就不臭了。”
　　说呀！时重不死心的等着。
　　可好一会儿过去了，她没听到。
　　绷着的肩缓缓放松，不知是什么感受，视线虚虚地盯着那个洛神，有些出神。

　　或许是身为同族，又或许是这蛟怪大意，他并未特意掩藏身形。
　　她能看见，水中垂着的，滑腻的长尾。
　　即便这头蛟的人身，穿着洁净的长袍，颇有风骨，却也掩不住身上散发的腐朽的气息。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时重肩膀。
　　层层仙力透过衣衫，慢慢渡进四肢百骸，仙力浸透，臭味逐渐消散，心神舒畅。
　　片刻后，手撤离肩头。
　　“此妖已有堕魔之相，魔气四溢，于你并无好处。”重景淡淡道。
　　时重压低声线：“谢仙君。”
　　又吐了口气，问道：“仙君......要如何处置？”
　　“秉公处置。”

　　一丝怜悯从心头划过。时重知道，这个假洛神，应当是活不了了。
　　又看那重景仙君，周身气息自那洛神出现后便有些冷冽，嗓音平和却无情。
　　有剑的铮鸣声自重景腰间传来，他右手压上，似作安抚，低声道：“不急。”
　　剑似乎有些不满，嗡鸣声稍大了一瞬，又在不容拒绝里低下去。
　　重景转头看向她，缚妖索泛着金光，一端已握在手中。
　　“时重，你带高生先回。”

　　时重踌躇一瞬，壮着胆子开口：“仙君擒了那妖后，可否先留一命......”
　　她目光又转向昏倒在地的高生，“我......还有一事待询。”
　　又知自己人微言轻，怕重景不答应，再开口，便带了些乞求之意：“仙君，可否？”

　　重景眉头蹙起，眸中光有些沉，沉得时重有些心颤。
　　身为妖，本也没有与这二位仙君讨价还价的资格。她只是在赌，有些茫然的赌。
　　东来看了看冷凝的重景，又看了看时重。一个等着答复，一个却不知在想什么，久不开口。
　　他敞亮地笑了两声，打破僵局：“好说好说！”
　　又向她摆摆手，示意她走：“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擒了他让你审讯。”

　　时重松了口气，稍有些感激。
　　尽管真正的被问询人没有开口，可她下意识就觉得可以。

　　但走是不可能走的。
　　自有了尽快脱离风雨楼的念头，在洛水镇发生的每一次变故都会是她的机缘。她不想把高生当任务，那她便要再寻其他法子混过去。
　　时重使了御风术，将昏睡的高生送回了他的小院。
　　再回到洛水河，她便找了一块隐蔽的地儿远远地躲着，以便观望局势。

　　“你方才为何不说话？”东来颇有些为时重打抱不平。人小姑娘眼巴巴瞅着你，你还一声不吭把人晾着，实非君子所为。
　　“你不是说了吗，”重景轻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我以为你猜中了我的心思。”
　　东来难得有些语塞。这不就是猜中了你的心思所以才“替你”开口吗......

　　猎物就在眼前，重景手中缚妖索已是难耐的扭动，他将它缠了几圈，又转过话头开始教训他：“天官守则忘了？”
　　东来有些懵，觉得这人是在过河拆桥。
　　他苦着脸，气势却很足：“我没忘！但你也犹豫了不是吗！你就是想给时重开后门，又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开后门？哪来这么奇奇怪怪的词？
　　但他也没否认，“嗯”了一声算作应答，“没忘就好，你前例太多，我不放心。”说着又看向那洛神，蹙了蹙眉，神情明显不耐，又有些疑惑。
　　东来觑着他脸色：“时重那里完事后，直接上诛妖台？”
　　重景摇头，有些凝重：“这蛟，有些古怪。”

　　古怪？
　　东来是个莽性子，祭出赤霞剑就要直冲那蛟怪而去。
　　缚妖索自重景手中蹿出，缠上东来的腰又把他拖了回来。
　　东来愕然回头看去，有些不解：“不是古怪么？若不趁他毫无防备时将他擒了，他若察觉那便不好办了！”
　　重景难以言喻地看他，口中奚落道：“毫无长进。”
　　东来默然，缓缓收了腿，迟疑地问：“那？”

　　实在是被重景训得多了，这些反应像是从骨子里蹦出来的，拦都拦不住。先是听话地收了腿，又乖乖地问重景怎么办。
　　说起来也有逃避的意思，但重景没放过他。
　　“鏖天官，你可知我为何说你毫无长进？”重景哼笑。
　　东来心虚的别开眼，这一眼恰好投到了对那假洛神如痴如醉膜拜着的镇民，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忘了避开凡人了.....”
　　重景顺着他眼神看去，方才焦躁不安的白猫，正争相跃上水中的木筏子，而那些镇民却像是视若无睹，口中丝毫不停歇地吐出对那洛神奉承的话。
　　“小钟妖做得比你好。”
　　这话极妙。
　　不知这话中，讽刺他，和夸奖时重哪个来的更多一些？时重听见，会不会高兴一些？
　　东来明智地没有接，面无表情转头，顺便岔开了话题：“那依辰天官看，此妖何处古怪？”

　　——何处古怪？
　　时重纳闷。
　　将那小老头从头到脚涮了几番，她也没有看出什么。反倒是跪在地上的那些人，让她觉得异常癫狂。
　　怎么说呢——
　　就好像是，清醒的沉沦。

　　蛟怪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刚从大梦中醒来的干涩。
　　他接纳了所有人的赞美，轻飘飘道：“抬起头来。”
　　于是乎，一个个皆仰着脖子，祈盼般地向上望。手不由自主地伸出，仿佛极渴望触到眼中的洛神。
　　可又如何能？
　　被水托着的洛神高高立在半空，即便伸直了手臂，却连一丝衣摆也触不到。他皱眉，毫不客气地将衣摆往后掖了掖。
　　再开口，仍旧笑眯眯：“今年亦如往常。循者有三，狸奴、稻谷与献者之困——”
　　话音落毕，众人像是得了什么准许，纷纷往上蹿。
　　“我！”
　　“我家的！”
　　......
　　有人带着哭腔，声音尖锐无助：“洛神，看看我家的吧！我家小儿求您垂怜！”
　　洛神道：“莫急，莫急。”
　　时重撇撇嘴，这洛神实属敷衍。

　　仿佛是场戏，说书人便是那洛神。
　　他手一压，众人皆惧于他的威势，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又一挥，白色狸奴便舒展了身体，毫无反抗的扑腾在半空。
　　洛神嘴角向下一垂，有些不满。这批狸奴的质量明显没去年的好了，扑不起来又叫不出声，孱弱的很......
　　众人看他神情有些不对，顿时慌了神，打头的那个冷汗直流，颤巍巍问：“洛神，可是狸奴有异？”
　　洛神眉头嫌恶地皱起，却面上带笑：“无事，想是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这狸猫，养的太过好了些。”
　　好了些？
　　众人一怔，还未理清其中意思，洛神话音又至：“三循之一已败，你且散去吧。”

　　哭声抢地。
　　一下子乱了套，众人膝行着往前挤，“不能啊，洛神——”
　　“若无洛神相帮，我家小儿如何能救！”
　　“还有我家！小女连年高烧未醒，只等洛神相救！”
　　......
　　洛神丝毫不为所动，笑意消融，神情懒散，不再理会众人，施施然要转身离去。身后筏子随流而动，也悠悠荡起波纹。

　　忽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喝：“你怎么能走！”
　　“去岁你便说狸奴不合你心意，却仍照收不误，可连一丝福泽也没布施。”
　　他忽地有些呜咽，崩溃道：“你，你如何能算作洛神！”
　　他的身后有两双手快速将他拽到，又捂上他的嘴。
　　可迟了。
　　洛神转身，面目有些阴沉，长胡子仿佛浸了风，一下一下扑起。
　　“你在质疑我？”
　　盛怒之下，他身形一闪，极快的伸手，将方才说话之人从人群中提起，而后捏上他的喉头施力。
　　“你在质疑我？”

　　时重躲得远，便是连那两位仙君，都离了五六丈，且她收敛了气息，很好地隐藏了自己。
　　那被洛神掐住了咽喉的，正是巷中撞了她，又在河畔让高生离去的那人。
　　此刻他被掐的气息不畅，眸中充血，却毫不示弱，硬是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是！你不配当洛神！”
　　“你想死？”洛神暴怒。
　　洛水河中，眼见地河水涨了起来，一寸一寸，一波一波，像是被风推着，嘶吼着涌上岸。

　　清醒的沉沦。
　　一声声质问，仿佛拉开了虚假的伪装。
　　一双眼，两双眼......
　　洛水河畔，所有视线都投向了半空，都凝视着洛神。
　　疑惑有之，愤恨有之，惧怕有之。

　　时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便是洛水镇民乐意对洛神毕恭毕敬的缘由。
　　没有蛊惑，没有引诱，全是洛水镇民的心甘情愿。当洛神食言，那这份联系便断了。

　　洛神忽地手一滞，猛地抬头，望向众人后方。
　　一条泛着金光的绳索飞快破空而来，直指洛神额心。与绳索同至的，是附于绳索上的眠咒。
　　凡人眼中看不到头顶掠过的东西，却在眠咒作用下逐渐阖上了眼，昏倒在地。
　　洛神愕然，缚妖索！
　　松开手转身要逃，一个身影极快闪现，接住从他手中坠落的男子，右手甩出一柄剑，追至洛神身后。

　　洛神浸染魔气已久，反身出手如电，并指自蛟尾一划，手中便握上了一根泛着银光的软鞭，在剑尖抵到后心时将鞭子一甩，险险躲开那剑。却被缚妖索捆住，一时动弹不得。
　　“仙！”洛神重重哼出一口气，目光阴狠，“岂敢坏我好事！”
　　放出缚妖索的是重景，掷剑的是东来。
　　东来收回剑，退回至重景身后，看他给昏倒的洛水镇民布上阵法，以免被波及，这才幽幽道：“坏你什么好事？”

　　洛神——
　　不，蛟怪，神态倨傲，一扫地上众人，懒懒道：“仙又如何？那也不能奈我何！”

作者有话说

　　复健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