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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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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老师能来我这里吗?”
有纪子的电话是在十点二十分打来的,语气似乎有点着急。
“怎么啦?”我从床上坐起来,近来因为疲惫感日渐强烈,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
“您能来我这里吗?”她没有回答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在哪里?”
有纪子说出地点,那是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酒店的酒廊,之前和出版社的人去过两三次,因为接待的都是颇有消费力的客人,应该算是相当安全的地方,这令我安心了一些。
到达酒廊的时候恰恰是清唱时段,并没有很吵,有个皮肤黝黑的红发女子在舞池中央唱爵士乐,身旁不时喷出白色的烟雾。
我在角落的一处沙发台找到了有纪子,她正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坐在一起。桌上摆着七八个五颜六色的空酒瓶。有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全都染成了金黄色,一个劲儿地说着英语,令我非常厌烦。另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是蓝色,地地道道的彩虹般的蓝色,颇为安静地坐在一旁,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玩着手机。
我不禁对当代青少年感到绝望。
这种场合,不是打给“吉田叔叔”更加合适吗?
因为酒廊内灯光昏暗,我站了好一会儿有纪子才看到我。
“老师,您终于来了啊!”她站起身,笑着跟我打招呼。另外两个女孩子投来充满打量意味的目光,感觉上并不友好。
我点点头,有点无所适从。
有纪子示意我坐在她旁边,我从她身上闻到一股酒气。
经过有纪子的介绍,我知道黄头发的女孩子叫西川,蓝头发的叫大岛,两个人都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移民,难怪一直说着美式英语。
“松井老师的英语很厉害的,”有纪子有些得意地介绍着,“说英文也能交流的哦。”
“老师打扮得很入时呢,”西川用不太流利的日语说,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友好。
我这才注意到,因为着急出门,穿的是深灰色圆领衫和花花绿绿的沙滩裤。
“我读过老师翻译的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house》,”大岛说道。
我有些惊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是都在看时尚杂志吗;而且,看英文原版的就好了吧。
“因为日文课和英文课都要考,”西川和大岛一起回答道,“在美国也要学日语的,否则家人会不开心。”
通过攀谈了解到,原来两个女孩子是趁着暑假来到这边做民间经济调查,还要撰写报告。
她俩拿出写完的部分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能拜托松井老师帮忙审阅一下吗?”
这就是有纪子叫我来的原因吧,可是这种事情,发邮件不是更方便吗?
我借着大岛的手机灯光看了看报告的内容,大抵是关于农产品进口对于本国农民和相关产品的影响,以及种种抵制性保护政策下产生的不利因素分析。虽然出自高中生,但其认真程度的确令人赞叹。我开始对两个女孩产生好感,看来以貌取人的确是有问题的思考方式。
不过,在酒廊里阅读经济报告本身就很奇怪,再加上一个中年男子和三个年轻女孩子坐在一起就更不正常了。
“您能给我们一些意见吗?”西川问道。
我说自己并非学经济出身,但是可以介绍从事经济刊物的编辑给她俩认识,应该能够提出真正有价值的意见。她俩连声道谢,礼貌得不像美国人,应该还是在传统家庭长大的孩子吧。
“果然还是大人靠得住呢,”末了,大岛有些感慨地自言自语。
有纪子听了似乎很高兴,提议再喝上几杯。我说自己要开车,不能喝酒。于是,我看着三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推杯换盏,不禁觉得自己十分滑稽。
好在十二点的时候,酒廊开始清场,我们一同离开了,原来西川和大岛就住在酒廊所在的酒店。
和有纪子从酒店出来后,我问她要去哪里,这个时间叫出租车令人不放心。
“我有些累了,能到您车里坐一会吗?”
“已经很晚了啊。”
“先休息一会再说,”她没了平日的礼节,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耸耸肩,和她走到车旁。
“老师居然喜欢跑车啊?”
我点点头,虽然按照自己的年纪,应该买更加稳重的四门轿车,但是因为独身的关系,最终还是买了两门的运动车。
“好新的座椅啊,”有纪子坐进车内感叹道,“会有别的女人留下的东西吗?”说罢,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看来是真的喝多了。
车内弥漫开一种有纪子自身香气和利口酒混合的味道。
“不是说没到二十一岁不能饮酒吗?”我忍不住问道,虽然去过美国,可是对于当地青少年的生活并不了解。
“偶一为之的嘛,”有纪子不以为然地说,“每天各种作业和论文,怎么都写不完的,总需要人为调整一下的嘛。”
她的话语间透露出少有的成熟,和平时的可爱模样颇有些不同。
“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呢?”有纪子看着我,有些醉醺醺地问。?“结婚太麻烦了。”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会麻烦吗?”
“姑且不说结婚本身需要多少不必要的程序,两个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必然会有麻烦。作息、爱好、饮食、审美、生活习惯都不相同,麻烦自然层出不穷。”
“但如果是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那也会变得不喜欢的。”
“老师真的这样觉得吗?”
“恋爱本身当然是美好的,”我见她有些不开心,换了稍微柔和些的语气说道,“但总归和结婚不同。”
“为什么?”
“恋爱的人都小心翼翼,极为在乎对方的感受,而且心怀美好的憧憬,可是一旦结婚,两个人势必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各种缺点和恶习失去遮掩,曾经的吸引力会迅速消失,幻灭感接踵而来。”话说完,我感觉自己似乎回答得太认真了。
“这样啊,”她有些悻悻地说,“可是,不也有因为婚姻而得到幸福的人吗?”
“充满了忍耐与包容的吧。”
“这样不是也很美好吗?”
“但是也很虚伪吧,”我觉得自己愈发认真了,真是有些孩子气,“毕竟违背了本性的,无论是不抽烟的好脾气丈夫还是温柔贤惠能干的妻子。与其说是美好,不如说是相互驯化。”
“老师,你今天真刻薄呢,”有纪子没有使用敬语,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更加不开心了。
确实,我不禁纳闷,今天是怎么了,本来有纪子回到事务所,我是很开心的。自己的说辞似乎总在躲避什么。
为了安慰她,我只好继续说:“当然,恋爱是美好的。无论失去还是得到,总会留下一些回忆。”
“美好的回忆?”
“大部分是的吧。”我没有告诉有纪子,有些回忆并不美好,甚至令人极为难过。我不希望她知道这些,哪怕她还没有脱离醉意,我也不想告诉她。?“所以,这就是您书里的主人公都获得了圆满结局的原因吗?”
“算是吧,”固然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不愿告诉有纪子,美丽的幻想恰恰诞生于现实的绝望。
“老师,跟我讲讲你的恋爱史吧?”有纪子用撒娇般的语气说。
“下次吧,今天说得够多了,”我发动车子,“去哪里?”
“让我想想,”她似乎有点失落,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老师您抽根烟吧,知道您想抽烟了。”
的确是,我打开天窗,点上一支烟。但想了想,还是到车外面抽吧。
可是在我回来的时候,有纪子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