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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惊鸿别·崖涯 ...

  •   Chapter14.崖涯

      萩原研二想吐。

      他勉强应付过同事们热情中带有隐晦讨好意味的贺喜,内心却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的好人缘。拜他的某个兼职所赐,哪怕他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能撑着马桶头昏脑涨地吐出来,也能一路笑着得体地将熟人或者没有那么熟的人一一不失礼数的回应过去——该死的日本职场。

      “我还要努力,前辈也帮了我很多呢。”屁,你只会在职场联谊上死命给小阵平灌酒。喝酒喝多了当然会影响最重要的手部稳定性,恶劣的卑鄙心思可见一斑,还好意思自称前辈呢。

      “九生君不要这么说,我想你也可以做得很好。”他要笑了,这个人在拆弹现场罔顾命令差点害死一队人还是小阵平拉了他一把才免于革职;而他居然还对别人说松田也会这么干,他怎么敢跑来讨嫌。

      他一路说着违心的话走回工位,抬头看见了忧心忡忡的川下警部。

      “你——”年近中年,资历和地位也随着皱纹增长的男人欲言又止,最终仍然只是说:“…别做傻事。”

      傻事?他否认的话在唇齿边转上一圈,化成一个苦笑,丝丝缕缕地从嘴角溢出来。

      他能做什么傻事?他总是瞻前顾后,他总是犹豫不决,他甚至甘愿和傻*前辈后辈虚以委蛇以维持表面的和谐友好而做不到像阵平一样坦然自若的无视他们;而现在总是帮他踩下油门,也提醒他什么时候注意旁侧车辆的人已经不在他身边,而他仍然学不会——学不会他原本有人帮他的事情——他怎么就逃不开呢?

      认识萩原研二的人都知道:他年轻,胆大,看着体贴乖顺,实则桀骜不驯肆意妄为,喜欢热闹,追求激情,开车能开出近地飞行器的架势;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能跟优柔寡断扯上关系呢?他本该热烈如风。他本来热烈如风。

      川下看见他年轻的、天赋卓绝的部下茫然地睁着那双下垂眼望向他。

      青年笑着,痛苦却要从紫水晶里明晃晃涌出来,他看起来比直面1107爆炸案现场,那场吞噬了他挚友的烟火之后更糟糕。

      他问:“川下,为什么啊?”

      川下也无法回答。他又如何知道?而他的确也知道。他天资平平,能力平平;他没有他的敏锐机巧,没有他的洞察人心,没有他的拆解天赋;他的职位与年轻人原本就仅有一步之遥,而现在也要被追上来了,他当时走这一步花了两年,而萩原研二只花了半年;他能明白什么啊?他只不过在布满暗流和泥沙的肮脏河流里待的够久,所以训练出了随波逐流和躲避危险的本能;他也就只有这样的本事而已——一个装着掺了泥沙的污水的塑料瓶。他能为属下提供的荫蔽实在有限,而现在萩原研二已经走出去了。

      他只能摇头,平静又艰难地对后辈说。

      “你要是忍受不了,就把他们拉下去——把那些人,都踢走。踢得远远的。”

      他是没有斗志的人,他有妻有子有车有房,在这个难说有没有明天的岗位干了这么久,幸而又幸的平安退居管理层从此享受风险换来的高福利,他现在这样也很好;但是他也是人,一个有良心的人。他会力排众议为有能力的下属提供更大的机会和权力,他会顶着上级不赞同的目光反复走手续打报告斥资引进最新的防爆设备,他能做到的少而又少,可他的确希望着一个更干净的天地降临。

      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把他们——踢出去。”

      “…您说的对。”青年直视他,紫色的眼睛灼热、决绝又冷静得可怕,像11月的烟火一直绽放到了今天;他微笑:“——我知道了。谢谢您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他彬彬有礼地颔首:“那么,再见。”

      川下低叹。

      “你万事小心。”

      伊达航嘱咐:“萩野的案子,……我会想办法跟进。你…你有更多信息吗?关于你牵扯的…关于他们。”

      仗着居酒屋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上班族们嚷嚷着加班、文件、上司、同事、房贷、孩子,无人知晓二人在角落里隐秘又谨慎地谈起平静日常生活掩盖之下,更深沉更可怖的黑暗图景。仅仅是揭开了一角的幕布,那股寒风就能极冷酷而摧枯拉朽般,把人从酒精带来的双脚离地的飘然感之中一下吹坠到地面——又或许是地狱。

      “…不知道。更多的我都…没法知道。”萩原研二下意识放轻声音:“调职报告下来之后,我甚至都没办法联系…他。”

      伊达航双目微睁,但随即意识到什么,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显然,两人对这个他是谁心知肚明。萩原研二倒是从没想过让班长也触及这个庞大旋涡的边角,但是奈何太过倒霉地被撞见了碰面现场;昏暗的小巷里,无比眼熟的高大身影前,他和诸伏大眼瞪小眼过后拔腿就跑,被当年警校第二狞笑着一手一个提溜了回来;两人在里世界混了这么半年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但对于班长而言仍然像是抓了两只会挠人但是挠不坏的猫一样轻而易举——他们谁能对他下重手?于是声名鹊起的情报贩子和清道夫就像小学生一样手贴着裤缝靠墙站着,在威猛刑警毫不含糊的逼问下含含糊糊地交代了一部分实情。

      “保密条例。”诸伏景光诚恳地眨着猫眼,他就是用这招让鬼塚对他的难搞程度掉以轻心的,伊达航才不会中招:“班长,你能理解的对吧?”

      理解……理解个屁。

      但是他最终只能叹气:“保重自己,只要活着什么都来得及——有事情记得联系我。”他看诸伏景光就要摇头,先行制止:“听我说。我不是想着总和老母鸡看崽一样看着你们,我也知道你的工作危险程度;但是既然今天被我撞上,我就不可能不闻不问。”

      “我的身份有方便的地方,在明处行动能提供的帮助也许比你想的作用要大。”男人严肃下神情,几乎让他们回想起那个对着降谷零怒吼“如果不变得比任何人都强,是没办法贯彻正义的!”的警校生;他看起来和那时候,也大不一样了。单单六个月的刑警生活,能改变这么多吗?

      “如果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也许找我试试就能帮上忙呢?不要任何事情都只想着自顾自扛下……”男人挠头,半是歉疚地爽朗一笑:“我说多了。”

      “…”诸伏景光恍惚点头:“…没有。谢谢——”

      最熟悉的称呼在喉间犹豫片刻,仍然释然般吐露。

      “班长。”

      “快去吧。”男人哼笑,叼着牙签潇洒挥手,但是对着萩原研二摆出了一副“明天就杀去爆处班找你小子好好算账”的恶人颜:“——祝君武运昌隆。”

      然而事已至此,他被更深层更恐怖的东西凝视着。如同当时站在酒吧街漆黑的死角里,他手里拖着那个昏迷的男人,裤兜里两个手机铃声同时响起——命运正当头一棒,敲得他头昏目眩。他站在了满是迷雾的岔路口,似乎怎么选择都是深渊;他还能怎么办?

      萩原研二狠狠咬了一口腮帮,把繁杂的思绪拉回原点:“班长,你听我说。这件事的性质远比你想象的严重,萩野…”

      视野开始闪回,隐约的轰鸣声在耳畔细微地响起。

      他又想吐了。

      那么鲜活的生命,却无比仓促地死去。年轻人的尸体惨不忍睹,头部颈部化作血肉碎末看不出原形,躯体四分五裂如同被卡车碾过的劣质蜡像。没有任何人能够面不改色地直面现场的惨状,最资深的刑警也难免遮掩口鼻移开视线,年轻的菜鸡更是大吐特吐;而他身为一个机动队队员,之所以被命令到场则是——初步痕检显示,萩野死于小当量的炸/弹近距离爆炸。

      萩野山治,同爆裂/物处理班机动队成员,年23,原松田现山居队队员。

      “…现场痕检没有第二人的痕迹。萩野是单身独居,门锁没有入侵破损,窗户的插销也从内锁死。发现死者的椅子可以活动,而地面也没有挣扎痕迹,尤其是他的活动自由并没有被限制——”

      负责案子的老刑警比了个停:“这些我们都知道,说点别的——”

      “萩野是自杀。”

      众人都望向突然出声的爆处班新星,青年正摘下防爆服的头盔,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压乱的半长发。

      萩原研二感到自己漂浮在空中,周围的阴影扭曲着朝他扑过来;但理智仍然足以驱使他把防爆服头盔放在一边,转头露出一个笑来:“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自杀?可是他的确这么做了。”

      他指向地面上一个明显是实验品的电路结构说:“刚刚我看了看制作风格和习惯——我以前和松田一起指导过他一点——似乎就是他独立完成的呢。痕检去做指纹对比,大概也只会发现他一个人的指纹。——我让人调了档案,顺便查了查危险化学品入库情况…杀死他的,正是他从仓库里违规取出的塑料炸/药。不论他怎么骗过验证手续和管理人员的,总之贮藏室那边需要内查并为此负责。”

      “他为什么要炸死自己呢?”萩原研二感到嗓子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窗户关的死紧,萩野的残尸在转暖已久的天气里逐渐腐烂,散发出足以侵占一个人一整月的鼻腔和一生的回忆的、浓烈的火药和死亡的气味。取证尚未完成,没有谁去开窗,他们不能动室内的摆设;恐怕他轻微的呕吐反应PTSD正是因此而来:“他要死给谁看?”

      他抬手,向所有人展现手里的证物纸条。痕检科紧张地上前,他状似轻松地挥了挥手:“防爆服手套也不会留痕啦,这是我在那个废弃电路底部温感器和电路主板的夹缝里看见的。”

      “这是什么…?涂掉了…‘你们…想都别想’。”

      青年没有再笑:“他要死给谁看?”

      【██,你们想都别想。】

      “班长。”萩原研二声音放得极轻,似乎害怕惊扰了地下的亡者:“你知道吗?”

      “萩野是为我而死的。”

      伊达航闻言瞳孔骤缩,几乎瞬间就串起了全部的碎片线索,组织起大概的来龙去脉。

      “你是说,是他们!那调令——那‘他’岂不是——!”

      “是他们,没错。他们在向我示威。”青年垂着头,半长发挡去大半神情;他几乎要在强烈的呕吐欲和极致的压抑里笑出来,也只有呕吐、大笑和咆哮能减缓胸口滔天的愧疚和忿恨,而他喊不出来、笑不出来也吐不出来,只有在压到最低的嘶哑声线里宣泄不值一提的悲愤和怒火:“他是萩野,我是萩原。所以他死了——好了不起啊!!!”

      “萩野是5月初死的,到现在刚到一周。”伊达航说:“你接到调令,因‘特殊情况’破格提拔,去负责神奈川警署的机动队。——这是不是又一个威胁。”

      “是啊。”萩原用手背挡着眼睛:“萩,神奈川,机动队,炸/弹,字条,提拔令。太明显了。全都太明显了。”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伊达航把咬断的牙签收进裤兜,换了一根新的:“我那边听说的,这个案子原本要以渎职自杀结案,但是家属意见很大,加上目前调查显示此案涉及警视厅的丑闻,所以暂时还压在刑事部伊都警视那里——媒体没有得到细节消息,但是假如…‘鬼’,有心拿消息给媒体炒作,你和机动队立马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太宽容了。”萩原笑:“应该说,我立马会被推上舆论的处刑场。真是好手段,踢开了一个能力强悍的排爆警察,一个灰色地带赫赫有名的情报贩子,一个查到了自己不该查到的东西还不以为意的、不识好歹的蠢货。逼死一个小警察而已,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我要是乖乖听话从此收手,去那边恐怕仕途顺遂,过两年就会步步高升调回警视厅;要是我不听话,下一个又是谁?”

      伊达航沉默地喝了口酒,给萩原也倒上。

      “怕是还轮不到我。”萩原面无表情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冷峻忧郁,和大众往常对他的影响恰巧相反:“他们没有直接对我下手,搞不好还想招揽我,看来是没发现‘他’那一层的关系。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

      伊达航预感不妙,却还是没能躲开萩原出其不意的一拳:“你——操!”

      老成的男人怒火没有半分虚假:“萩原!!!你给我停手!!!”

      他和萩原在这个角落动静颇大的搏斗起来,他怒火攻心,却还是格挡为主迎接萩原毫不留手的拳头:“你就只有这条路走吗?!你什么时候跟他一样了!!”

      萩原只是面无表情地出拳,客人们惊慌的躲避,有桌椅被带倒,碗筷在地上发出玉碎般的脆响;一片喧哗声里有人大喊快报警!警视厅就在不远的地方!

      很快店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店员、喝个半死的醉汉和不怕死看热闹的。于是萩原在旁人视线的死角朝班长笑了笑:“抱歉。——但是这真的是我的责任。全部都是。所以只能我来终结……至少不能再有人因此而死了。”

      他没有说,他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伊达航一个提膝护肘一转攻势,大喝:“那就他妈的一起想办法啊!!!”

      “我有说出来吗?”萩原疑惑:“——不过,唯独这个不可以。嫂子还在等你。……看来现在我也打不过你啊,班长。”

      他手一撑,就要翻过桌子逃跑。

      伊达航气到口不择言:“你敢出这个屋子,以后就别喊我班长了!!!”

      萩原闻言转身,在一片狼藉里长身而立。

      “对不起。”他倒着一步步朝外走去,居然还笑了:“啊,我还是能意气用事的嘛。……虽然总感觉这时候应该说点耍帅的电影台词,但是说不太出口?”

      “总之,我已经做了错事,我不会再做傻事的。”

      他挥了挥手:“再见——班长。”

      伊达航沉默着看着那个越发瘦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晦暗的路灯下,半晌听到略显杂乱的脚步声;真是厉害的出警速度,客人完全没必要跑的嘛。

      他低声骂道:混账。

      被打伤的侧脸丝丝疼起来,和晚春夜里的凉意一样。

      他不解气,又重复一遍。

      “一群混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惊鸿别·崖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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